就在我们损失一半飞机的酷烈空战的第二天,我被严重的腹泻弄得趴下了。这也是预料中的事,因为硫黄岛供给的全部用水都是用坛坛罐罐搜集起来的雨水。
我的精神状态并不比虚弱的身体好,一天失去四十架飞机及其驾驶员,真叫人痛心。想到“黑寡妇”把过时的零式战斗机一架架从空中击毁,想到一个个没有经验的驾驶员在燃烧的飞机中牺牲,心里难受极了。凌晨四点钟,所有驾驶员到机场待命,几架侦察机立即起飞去搜索海面。过了一小时,没有什么动静。我回到房间,想再合一会儿眼。六点钟,号声打破了岛上的沉静。通知说,敌人在戟途中。炮兵们跑过机场,爬上高射炮;四十架战斗机冲向跑道,升空占据截击位置。我走到房前的院子里,观看这次空战。
在南面很远的地方,至少有五十架飞机正向我们扑来,它们是些“黑寡妇”。四十架零式战斗机在机场上空盘旋,转弯迎敌。
我只看了一两分钟激烈的空战,因为耳朵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有飞机俯冲!我转过身来,看到一个中队的“黑寡妇”拖住,而让这个岛干等着挨轰炸。我向房子跑去。猛烈的爆炸把脚下的大地震得直抖,叫人无法跑,我赶紧向地下扑去,把脸埋在火山灰烬中,希望避开飞来的弹片。爆炸持续了几分钟。每次炸弹爆炸,都要把我振得老高。到处尘土飞扬。又过了一会儿,轰炸才停止。
我翻过身子,脸朝天,看到“复仇者”正向南飞。
我站起来一看,机场烟柱束束,尘土滚滚。又一次攻击!第二批一个中队的“复仇者”冲破翻滚的烟雾,直接向跑道扎下来。轰炸好象是对着我来的,我急忙转身就跑,一头倒在房子后面的水箱旁,与此同时,我看到炸弹从飞机上抛下来。我着迷似的瞪着,炸弹从空中落下,愈来愈快,愈来愈大我又吃了不少泥尘。
一股热浪沿地面扑过来,把我猛推了一下。轰隆隆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我睁开眼,只见烟雾和尘土从地面滚滚而升。我抖了一下身子,看看自己受伤了没有。还好,除刚才扑倒时擦破了点皮外,身上还没伤着。耳朵慢慢听得见了。房子在倒塌,水箱“哗”的一声垮下来,滚得老远。
空战还在进行。我仰望着那些战斗的飞机,听着零式战斗机引擎的嗡嗡声和加农炮的咯咯声,以及“黑寡妇”机枪断断续续的哒哒声,真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能干啥呢?该死的腹泻!
“黑寡妇”又一次使我们失利,我们起飞去截击的四十架零式战斗机又被击落了一半。
两个机场都被炸得乱糟糟的,看起来无法着陆,但驾驶员们还是七弯八拐地沿跑道落了地。
敌人还会来的,我们怎么办呢?即使一个驾驶员在空中击落几架战斗机,我们也无力阻止敌轰炸机攻击机场和其它防御设施。从下午到晚上,参谋人员都在研究一种摆脱困境的办法。那晚,好多人没休息。地勤人员清扫跑道填平炮坑,一直干到天亮。三次空战,我们总共八十架战斗机就损失了七十一架!
中岛中校慢慢从指挥所的帐篷向我们这边走来。指挥官满脸愁容,说话时,音调低沉,犹豫。他告诉我们,参谋取们争论了整整一夜,就以后对美国人采取什么行动有意见分歧,有人认为,我们已有加紧的选择了,继续截击敌人无济于事,几天之内,就会发现自己没有一架飞机,因此,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集中自己的一切力量,给美国的特混部队孤注一击,据我们一架侦察机侦察,敌特混部队位于硫黄岛东南偏南450英里的地方。
另外一些人在理论上同意这种计划,“不过”,他们争辩到,“就凭我们这几架战斗机和八架单引擎轰炸机能打敌人的特混部队吗?美国人一次不能从他们的航空母舰上起飞几百架截击机!”
中岛说,硫黄飞行联队怀念三浦观三上校最后宣布采纳美国舰队的计划后,争论才算结束。三浦决定我们于7月4日中午起飞。
中岛对我们讲了作战会议的详情。他在结束谈话时说,“我们派你们出去干啥 。你们飞出去肯定是送死的。不过,”他顿了顿,“决定已经作出,你们必须得去。”他扫视了大家一眼:“祝你们一路顺风。”
指挥官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纸,念着被选派出去作战的驾驶员名单。看来,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任务。
驾驶员们并不激动,每当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就站起来,敬个礼。我的名字第九个被宣布,我将战斗机中的第二个V型编队。武藤是我们之中最好的驾驶员,带领第三个V型编队,中岛选了一名上尉指挥整个中队。
中岛神情忧郁地向我走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恨我自己今天把你派出去,老朋友。”他呐呐地说。“但是,”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们除此之外,别无办法。坂井,我祝你好运!”我无话回答,只是伸出手去。我们默不作声地紧紧握着手,良外,中岛才转达身走开。
各小组无言地分开,被选去作战的驾驶员各自去收拾行装。我望着自己带到硫黄来的几件随身用品,想到这些东西将被人转送到死者的家属那里,当我母亲接到这包东西,告诉她是怎么回事,她会成什么样子啊?!
武藤走进我的帐篷,问我对这次任务有什么想法。我注视了他一会儿,说:“武藤, 我不知道。”他说“想法?还能有什么好想法。今天下午,我人到达敌舰上空时,敌战斗机会蜂拥而至。我要说的是我们是奉命而行,我们得去,就是这样。”
我为这个年轻的驾驶员感到可惜。我本人不再是我国一块宝贝,伤愈之后的几次作战告诉我半盲影响了我的空战能力。可是,武藤他是西泽,大田地以及范井这些人的化身,是个顶呱呱的飞行员,今天不应与我们一起去,把他的生命压在这次毫无希望的使命上。纯粹是愚蠢!如果武藤的手里有一架新式飞机,他可能是我们当中最有希望击落十几架甚至几十架敌机的人。他是属于全日本的那号驾驶员,应准备用于保卫本土,应准备迎接以更大规模来空袭的美国大型轰炸机B-29,可现在,他多可惜啊!
当然啦,武腾不知道我这此想法,听了我的话,笑了笑。“那好,坂井,我明白啦,如果老天爷保佑”他耸了耸肩,“要不然,至少让我们象老朋友一样死在一块儿。”一小时后,所有被选去作战的驾驶员排成一列,立正站在指挥所前。指挥所帐篷后的一根高高的杆子上,系着一面又宽又白的旗帜;旗帜迎风乱舞,上面印着一句古语:奈莫-哈基满-得波沙这。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我们相信仁慈的战神。这面旗帜是仿照十六世纪一个军阀的战旗制作的。
依我看,这种戏剧性的表演,只能说明自己的虚弱,而不能说明其它什么。这也表明,那些当官的精神上已崩溃,他们妄图用古代的火与怒来壮胆,殊不知那时的战争主要取决于个人的勇敢和技术,可那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现在,长官们正挖空心思搞现代巫术。他们擂着爱国的战鼓,企图叫人相信,有仅他们的下级,他们自己也一样,利用这种精神力量,是完全能叫喊着冲向那些可咒的美国佬,讨还血债的。
怎么这些人那么不敢正视事实呢?形势已变,用啥法子使他们认识到,一度是世界上最好的零式战斗机,无论在速度、俯冲、爬高,还是在火力方面,都已被“黑寡妇”和其它许多迄今我还未碰见过的新型飞机大大超过了呢?
我望着那面旗帜,它悬在那儿好几天了,但今天我才第一次真正看它。我们能把自己的信念寄托在这种自然的东西上吗?它怎样帮助我们取胜呢?它能止住“黑寡妇”射来的、红彤彤的炮弹吗?
作为一个战斗机驾驶员,我比谁都清楚,在瞬息万变的空战中,要保存自己,只能靠自己的智慧和技术,只能靠僚机的掩护,只能靠同伴的支援。假如光是喊着那些古代口号投入战斗,恐怕我不会活到今天。现在,一切均发生了大变化,我那套对敌人攻击的防身办法不行了。笔挺挺地站在指挥所前的十七名驾驶员恐怕谁也不会抱有这种幻想:他还能看到自己的朋友活着回来。或者他本人能活着回来。三浦上校从指挥所走出来给大家讲话了。他爬上一堆空啤酒箱,心情沉重,慢慢地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象最后一次看我们的脸。
“你们将给敌人以回击,”他开口道,“从现在起,我们的防御战结束了。你们这批飞行员,是从全日本最负盛名的横须贺飞行联队选出来的。我相信,你们今天的行动不会愧于你们联队的名字和他的光荣传统。”
他顿了顿,说:“为了发扬光大,你们务必接受你们的上级交给的任务。你们不要,我再重复一遍,你们不要,我再重复一遍,你们不要抱活的希望,一定要牢记这个词-进攻!你们不过是十七人人,今天北朝鲜面临被几百架美国战斗机保护的一支特混舰队。
“因此,要杜绝单个行动,单独一人是打不着目标的。你们必须紧紧地保持一个战斗整体,一定要从截击要中冲开一条路,而且”三浦上校迟疑了一下,干脆直接了当:“你们必须一齐冲向敌人的航空母舰!冲下去带着你们的鱼雷,你们的生命,你们的灵魂冲下去!”
一个巨大的声音在耳中直响,他在说啥?我听错了吗?“一次普通的攻击无济于事,即使你们成功地穿过了美国战斗机也会在回岛途中被击落,而这样的死,对国无益,也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我们不允许这样做。”
他的声音充满着鼓动性“在到达目标之前,战斗机不得与敌纠缠,轰炸机也不要把鱼雷空投掉。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要保持队形,翼并翼地飞在一起,任何障碍都不能阻止你们去完成任务。为了进行有效的攻击,你们必须一起冲向目标。我知道,我要你们做的事很能够困难,看起来似乎不可能,但我相信你们能够做到也愿意做到这点。你们大家要直接冲向航空母舰,并炸沉它!”
他又环视了我们一下,声音嘎然而止。
我大吃一惊,原来是派我们去执行一项有去无回的任务,可我们至少得有保卫自己生命而战的权利呀!一个日本驾驶员被强令出去作一次自杀性攻击,这还是第一次。在我们海军,这样的事屡见不鲜:一旦飞机在远离基地的海面上空被击坏了,驾驶员会冲向敌战舰或运输船,因为他回不来了。不仅我们的驾驶员如此,其它美国的、德国的、英国的等也是如此。可是,没有哪个日本飞行指挥官曾命令过他的部下:出去并死掉。
(四个月后,大西泷次郎中将在菲律宾组建了有名的神风特攻队。在派出飞机‘自杀’之前,他要求手下的驾驶员绝对保证愿为国献身。后来,给我们下令的这位三浦上校在战斗中阵亡,而大西将军在日本投降后剖腹自杀。)
三浦的话。在这些集合起来的驾驶员身上引起了强烈的震动。他们明白:他们是回不来了。我心里很乱,脑袋骤然麻木起来,人既不恼怒,也不忧伤,思想和感情可以说是凝固了,那句老话又在心底回荡:一个武士应该这样活着随时准备去死。
然而,武士的准则决不是要一个人随时准备去自杀。有意让一个人自杀丧命与在战斗中拚死,两者截然不同。后者是在作战,生死无法预卜。人,活要活得象个样子,死要死得象个样子,在战争中,需要打只能打,需要拚只能拚,因为这是当一个战士的本份。
然而,一个人怎能不声不响地身不由已地决定在几小时内出去断送自己的生命呢?当然啦,有点必须记住:我们还在海军,命令就是命令。
上校的话说完了,四周死一样的静;我们向他敬礼后,他便离去。驾驶员们分小组散开。
我问派给我的两个僚机:“你们完全明白上校的话吗?”
他们点点头。
“我相信你们会那样做,那么,还有什么可谈呢?我唯一要对你们讲的是:紧跟我的飞机直到目标。绝不要脱离V型编队,就是天塌下来,也要跟住我的飞机。”
他们俩个都很稳重,象两个年轻的老头!而他们都只有二十岁。武藤和他的两个僚机跑来了。他见了我们便函笑道:“呃,我们几小时内就要死了,彼此得好好瞧瞧,我想,以后会记得你们这一张张不太好看的脸的。”他的话,冲淡了紧张气氛。逗得大伙笑起来。大家坐在地上,武藤继续乐嗬嗬地开着玩笑,但过不多久,人们笑得就很勉强了,玩笑也失去了味道。
几个不出去的驾驶员向我们走来,带着一些礼物,他们把分给自己的那点可怜的仪器能收罗都收罗来了:一些香烟,一点糖果,还有几瓶汽水。他们把这些东西拿来,一则是叫我们高兴高兴,二则是表表遗憾之情,因为在这次亡命俯冲中,选去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礼轻人意重,我们理解他们的厚礼。硫黄的给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把剩下来的这点东西,恐怕全都弄来了。
执行最后一次任务的起飞时间已到。
另三名驾驶员从帐篷走出来,与我们一道步入机场。我站在自己的战斗机旁,看了看降落伞,九个驾驶员不约而同把伞包扔在跑道的边的火山灰烬里。
飞机发动不起来,我把发动机开关前后左右地扳动,最后才启动了。飞机震动的很厉害,发动机有毛病。
在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驾驶一架这样的飞机起飞的。谁不需要一架完好无损的飞机呢?但是现在?!记住,坂井,这是一次单程飞行,只需在空中飞450英里,而不是900英里!在这次攻击中,你是不会回来了。引擎情况如何,无关紧要。八架轰炸机一架接一架地向跑道冲去;第一架零式战斗机滑到起飞位置,我跟着慢慢地滑行过去,两个僚机跟在后面。机械师和不飞的驾驶员立正站在跑道两旁,当我们的飞机雷鸣般地起飞升空时,他们脱帽致敬,不停地挥动手中的手帕,我们编成V监察院型,转弯飞向远方的敌舰。
我感到十分空虚,一切是冷冰冰的,毫无生气。我拨转达机头。飞机在空中疾飞,回头看看,硫黄岛在地平线上越来越小,在广阔的大洋在变成了一个小点儿。
地平线模模糊糊的,在海浪中起伏,我感到头晕目眩,惴惴不安。
我母亲那张瘦小的脸,充满了整个天空虽说是幻觉,却又那么真切。她向我微笑,不知道我很快就得死,不知道我就要自己把自己代掉。我瞪着她,幻影慢慢消失不见了。
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攫信了我。飞行在无边的大海上,除了顶上的天空和脚底下的海水,什么也看不见。
我望着我前面的战斗机和轰炸机,轰炸机飞得更前一些,低一些。它们好象没有移动似地悬在半空中,微微摇动着,在看不见的气流中上下飘忽,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晃了晃头,想清醒清醒。音乐!听,钢琴《月光曲》初予给我演奏过的初予!她的脸显现出来 是幻觉吗?音乐开始弱下去,尔后又慢慢强起来。我从未把我的感告诉过她。‘初予,我爱你!’我喊起来,但除了自己外,谁也听不见,谁也不知道。我想她,我转过头来,寻找硫黄岛,看到的只是无边的海。我盘算着这最后一次在空中的行动,掂量着冲向航空母舰的最好的方式。航空母舰的薄弱环节在何处呢?要不要我们三架战斗机一齐撞向船体吃水线的薄钢板呢?
四十分钟后,在前面的地平线上出现乌云,云高几千英尺,狂风暴雨在猛烈地抽打着海面。我看看地图,敌人的特混舰队若如我们的侦察所指,应在下面这狂涛中的某处。
现在,敌我相距已很近。我什么也顾不得想,只想到下边在风暴光中游弋的战舰,只相到即将要作的俯冲。
我们已进入敌战斗机例行巡逻区,随时有被发现的可能。而且,敌舰载雷达说不定已在萤光屏上抓住了我们。我们的八架轰炸机头向下,战斗机紧跟于后,以16000英尺的高度冲进一块薄云,在白茫茫的云雾里飞了几秒钟才出来。我们继续下降高度。在13000英尺的高处,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闪光,那儿大概在我们前方几千英尺之上,耀眼的光辉反复出现,那只能是机翼上反射的阳光。
我看见一架战斗机,是架体大翼宽的“黑寡妇”,正从云中窜下来。又下来一架,越来越多,究竟有多少呢?看啦,它们一架跟着一架地从云里冲出,好象没有尽头。我开炮警告其他驾驶员,武藤中队长倾斜机翼表示明白。敌雷达已完全确定了我们的位置,所以他们的战斗机群从云上攻下来时,在我们前面不到一英里远,高度仅仅半英里。
敌机一架架从绒毛状的云朵里钻出,我数了数,数到十七架就中断了,因为他们发现了我们,我最后看到的那十七架战斗机,向左急滚,俯冲,其它战斗机立即摇摆转弯,尖叫着向我们攻下来。
三浦的话在耳边响着:“不要打,你们的飞机应紧靠在一起”
话倒是不错。但现在怎么办呢?敌机冲来了。“黑寡妇”到处都是,有的已改出俯冲,从我们下面攻来,还有不少正从云中冲出,从我们上方袭来。第二批二十架战斗机正猛攻武藤的三架飞机,加一批约三十架,改出俯冲后,正从下面射击我方轰炸机。
当“黑寡妇”冲向轰炸机时,我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第一架轰炸机和第二架轰炸机,在两声沉闷的爆炸后,变成了碎片,它们鱼雷飞出去,猛烈的爆炸把我的飞机震得一抖。
另外一批“黑寡妇”向我这三架飞机冲来,我把驾驶杆向后拉,飞机上升后翻,两个僚机跟着。敌机编队很长,我们改出斤斗时,看到几架战斗机正往下冲,机翼上的机枪正在射击,仍跳动着火苗。我大汗淋漓,把脸上的汗揩掉的时间都没有,攻击我们的那十六架战斗机,已改出俯冲,转弯从后面攻来。我们还是老一套:俯冲斤斗横滚,慢滚,前后左右地推拉驾驶杆,用力地蹬舵,飞机打圈圈。明亮的曳光弹飞闪而进,没击中目标还是没击中目标,美国驾驶员瞄得实在不准。我望了一眼轰炸机,它们带着鱼雷,又笨又慢,无可奈何地在空中左摇右滚,因为保护它们的战斗机正在激烈地与“黑寡妇”拚斗。
一团火球在猛烈燃烧后消失了;另一枚鱼雷已爆炸。不到一分钟,七架轰炸机全部报销,炸得连一个完整的机体和机翼都没看见,它们在一片爆炸声中,全部化为了乌有。零式战斗机的命运并不好多少,我看到两架已起火燃烧,正往下面急坠,他们愿与自己的战斗机同旭于尽。
空中的“黑寡妇”还和刚才一样多,我们根本不可能用高人一筹的战术来摆脱蜂涌而至的敌机群,我们怎么动,他们也怎么动。“黑寡妇”与零式战斗机一样灵活,而且更快,爬高与俯中能力更强,只因敌驾驶员缺少经验才救了我们,假如他们的技术更好点,恐怕我们的战斗机不到一分钟也会全部被击落。情况果然如此,我这三架飞机是天空唯一能看到的日本编队。我们的上下左右到处是敌机,眼中看到的全是蓝翼白星,以及闪动着火苗的机枪。敌人的匆忙草率救了我们的命。因我们在一大群敌机中间,他们为避开互撞所花的时间比攻击的时间还多,可我看不出是否能冲出来。我们离硫黄岛有400英里,离美国航空母舰有50英里那些舰队我们连影子都未看到,即使能看到,又怎么冲得出六十几架飞得比我们快的“黑寡妇”呢?天无绝人之路,追击战一直打到一团垂在海面上空的积雨云旁。
一架“黑寡妇”一闪而过,给乌黑圈留了一个口子。我急忙翻滚过去,向前猛推驾驶杆,以全速冲进那片黑沉沉的云朵,回头一看,见两个僚机仍跟着。足有好几分钟,我都处在天翻地覆的世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狂风把战斗机吹得左翻。过了一会儿,情况才好转,我冲出来了,扭头一看,见两架零式飞机在下面很过远的地方,被风吹得打转转,经过一番搏斗,才改出螺旋,爬高跟上我。
天空已没有一架“黑寡妇”,我们甩掉了它们。真是的,我们还活着,我们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把自己救出来,为的是去死。三架飞机又重新编成V字队形,并转弯向南。逃出重围,使人松了一口气,但即将等待我们的命运,又叫人高兴不起来。
我们离敌舰愈近,云层也愈厚,云底与海面之间最多只有700英尺。
雨幕垂落,大雨把机翼打得歪,危险极了。我们硬着头皮往前飞,贴着云底前进,后来,飞机离海面只十英尺了,甚至碰着了浪涛的飞沫。
风暴愈来愈凶猛,呼啸的大风吹得比发动机还响。风雨抽打着机身和机翼,飞机奋力前进,好长一段时间,座舱盖为骤雨所遮,叫人看不清外面。
我们不能再飞低了,因为现在我们什么也看不见,看见的只有四周的雨幕,再往下飞一英尺,我知道,我们就有冲入海中的危险。半小时过去,风暴仍没减退,所看到的只有雨,偶然,也可看到被风暴袭击的海水面,按地图,我们应飞到了敌舰上空,可那支庞大的舰队连个鬼影都没有。
一会渐渐暗下来。下午七时已过,我真担心,因为即使我们成功地穿过了风暴,那迅速降临的夜暗也会把敌舰遮掩,而天空这时又无月亮。必须尽快作出决定。如果继续前飞,在黑暗中无止境地摸索,我们看到的恐怕只有黑乎乎的海面。再说,油一耗光,就会机毁灭人亡,那样去死,既无意义,也无目的。
我往后望了望。紧跟我的两个僚机驾驶员会死心踏地的跟着,无论我选择什么道路,都准备接受,倘若我机翼一掀,以全速冲入水中,他们也会随着扎下去而快不迟疑片刻。他们的命运握在我手里,这使我很不安。
继续这样下去行吗?冲进海里,让硫黄岛上的人认为我们到达了敌舰或在空中被击落了,那算光荣吗?不!我检查了一下罗盘,摇摆着大转弯,两架零式战斗机紧跟在后,此刻,我还没确定自己的方位。我们经过激战,又逃到云里,并在风暴中胡乱飞了一阵,只能说飞到了某一水域上空来个180度的大转弯,说不定正好向南飞而晃是回硫黄呢,但我必须转过来。必须试一试。
三浦上校那严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震响:“你们必须一起冲向敌人的航空母舰。”是帝国海军的一个军官,命令必绝对服从。谁要对命令有所怀疑,无论正确与否都不容许。所以,即使我们回到了家,我也没有面目去见那位把我们派出来的联队指挥官。我的思想斗争很激烈。心里犹豫而痛苦。军纪严格而无情。多年来在头脑中已根深蒂固,军令如山,我从未打过折扣,刻不容缓,坐中座舱里。如坐针毡,但我终于摆脱了纪律的枷锁和传统和羁绊。
退一步说,即使我们发现了敌舰,穿过了敌战斗机,俯冲成功,三架小小的轻型战斗机,没有炸弹只带一些加农炮弹和机枪子弹。三下五除二就炸完了,能管多大用呢?在我后面的两位年轻的驾驶员,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给我,在紧跟我逃过“黑寡妇”的袭击中,做了许多剧烈的高难动作,显示了很好的飞行才能。无畏惧的飞入雷雨的中心,表现了良好技艺,他们的命运应比死在这海水底下的飞机更好,他们属于日本,还有机会飞行。
想到了这些,我做出了决定。可是,摆在我们面前,是一条漫长而危险航路,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方位是个问题,引擎也不正常,二等飞行兵曹志贺一的飞机发动机更是不妙,剧烈的风暴把发动机罩给吹掉了。我向他招手跟上来并飞,他用手打信号说发动机有毛病,随时有停车的危险。
怎么告诉他呢?我向后挥手,要他靠近。二等飞行兵曹白井伊知的飞机状况稍好些,他飞到电贺的后面,接替其位置。
几分钟后,我根据落日检查了自己的航向。阳光从块云中射下来,十分明亮。风暴已过,我们愈往前飞,空气清新,气流愈平稳。
时间慢慢地过去。我再度处在一切飞行员都害怕的境地,天色暗了下来。又无法确定飞机的真正方位:油量在不断减少,目的地被夜幕笼罩。
我自己战斗机的引警工作有错。真令人奇怪,一台发电机已烧掉,马达却转动得挺好。我没去管那过分疲劳的引擎,现在,它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回硫黄岛,我会名誉扫地,这是完全估计得到的,站在三浦上校面前的情景,令我生畏。
向硫磺岛飞了两个小时,大海就全黑了。机下,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惟有星星在天空闪烁。大约又过了一小时,-这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如果战斗机的航向正确,现在,硫磺就该在下面出现,如果没有,至少,在战斗机坠入海底时,我也不会抱恨了。
又过了几分钟,我瞪大眼睛向地平线张望,希望看到什么。在星光衬托下,一个模糊的黑色的轮廓起来,那里有东西,那东西又大,又黑、又不规则,一头笔直地升起来。是硫黄!我们回来了!
我压下机头飞下去,志贺与白并跟着,硫黄岛到处是黑乎乎的,已实行了灯火管制,我们在岛上空盘旋时,只能从黑暗中看到四点微弱的光亮。我想,它们是眩目的迷人的灯标。航灯排在主机场的跑道两旁,它们时亮时灭,给我们打着陆信号,岛上的人一定听出了我们飞机的声音。我感到,一种得救的感觉舒展全身,在近三小时返航飞行中所保持的紧张情绪的突然消失,差一点使人栽倒了。
只有四盏灯照着跑道,通常用二十盏,因为其余全给炸掉了。四盏也好,四十盏也好,不管它!经过了这么多周折,我想我能在黑暗中着陆。我降下去,滑向路道;另两架战斗机也跟着着陆。航灯熄灭。
一群驾驶员和地勤人员向我们飞机跑来。我呆呆地望着跑近的人们,感到没脸见人。我跳下地,走向指挥所,当我从人群中走过时,两边谁也没看,也没见人阻拦我,大家明白我此时的心情,他们让开一条路,我走过机场,两个僚机驾驶员紧紧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