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喂,大个子,别光在那儿站着,过来帮把手。”通讯兵柯克叫住一个东张西望的人,他个子很高,钢盔压得很低,穿着军便服,毫不起眼地混在绿滩的人流中。
柯克正在搬一箱电池。这是专供TBY电台用的,每箱十块,共重二十公斤。这种箱子外号叫“匕首”。两边有铸铁的把手。他叫来的那人,把两箱“匕首”叠在一起,从登陆艇上搬到滩头的通讯中心,它设在绿滩一座完好的大防空洞里。
他们搬完以后,柯克请求那人再帮他搬一趟,那人犹豫了一秒钟,终于答应了。事完以后,柯克递过去一支烟:“谢谢你,老兄。”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柯克猛地看到他的领章上有一颗将军星,不由得楞住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话,“谢谢您,军长。”
霍兰德·史密斯少将早消失在人群中了。他登上绿滩以后,并不去干扰八团团长布朗宁上校。他只是带着自己的幕僚,到处走走,看看。他,霍兰德·史密斯必须在贝蒂欧。
选择绿滩登陆,实属霍兰德一着高棋。他看到红二红三滩的空间已经饱和,把八团其余两个营派过去,只能增大伤亡,破坏惠特尼部队的战斗节奏。于是,他选择贝蒂欧之鸟的头顶部登陆,重新开辟一条战线。
登陆出乎预料地顺利。八团占尽了潮水(中午的那次“高的小潮”)、突然性、日军穷于应付红滩、D日的舰炮大多落在绿滩区之便,一举抢滩成功。在七百五十码的滩头上,一字儿排开八团的全部人员和装备。一个连的谢尔曼坦克隆隆作响,辗向敌人的工事。炮兵连也开始放列。霍兰德帮他们安好大炮。每一门炮刚进入阵地,霍兰德将军就命令它射击,决不让日本人喘息。他同炮兵们一起,在沙滩上用手滚着炮车轮胎,陆战队炮手们深为感动。可要是他们的炮打偏了,他就大声喊叫,命令他们重新测距瞄准,他躺在两门大炮之间,用望远镜观察目标,一旦打中了目标,他就像一个足球迷一样为自己的球队高声喝彩。
礁湖中的驱逐舰继续向贝蒂欧之鸟的鸟尾方向打炮。由于岛上美军越来越多,并且犬牙交错地同日军混在一起,舰炮打得格外小心。鸟尾部分不到三百英尺宽,大部分炮弹都打到海里去了。
蒙哥马利50.3特混舰队的飞机仍在继续助阵;虽然阿尔弗雷德·欧根·蒙哥马利少将本人亲自打过珊瑚海海战,经验丰富,但“埃塞克斯”号、“本克山”号都是新舰。舰上新兵多,老兵少,那伙“雏儿”们投弹技术太糟糕。他们根本不象是素以精确轰炸著称的母舰航空兵,倒像是开B-17轰炸机的那帮吊儿郎当的陆军航空兵少爷。下午两点钟,霍兰德·史密斯正在同几个炮手一起喝汤吃面包,一架美军TBF鱼雷机怪叫着俯冲下来,声音凄厉,大家不由得抬起头来.这架复仇者式飞机的鱼雷吊架下悬挂着一枚五百公斤炸弹,它正正地对准了炮兵阵地。
“我的天!”一位炮兵上士叫着,翻身钻入了炮位旁边的掩体。
雷兰德少将也看清了“复仇者”。他下令隐蔽,几乎在命令出口的同时,他也跳进一个日军挖的狐洞。这可不是演习!
那枚五百公斤炸弹呼啸而下,落在他们那个饮食摊子中间,不能再准了,连汤盘都掀翻了。
大家等了半天,炸弹没响。雷兰德将军带头钻出来,看到大炸弹钻入沙中,弹尾还露在外面,象一只头埋在沙堆中的驼鸟。
“继续吃吧。”霍兰德将军又拾起了饭盒,那几个炮兵也各自从掩体中钻出来,大家都很庆幸,要是炸弹一响,这顿饭怕要与上帝共同分享了。
“把汤掀光了,只好喝酒啦。”霍兰德·史密斯用勺子敲敲沙子外面的弹尾。“这个混帐飞行员同这枚不响的炸弹一样愚蠢透顶。”
尽管守着这个黑家伙吃饭大家都感到很不舒服,可是谁也没离开。他们就这样把后半顿饭吃完了,还喝了酒。绿滩只有巴掌大,躲也无处可躲。红滩比绿滩还拥挤,贝蒂欧实在不是可以久呆的地方。
另外几名陆战队士兵运气很坏。一枚航空炸弹落到两军交错的地方,把五名陆战队士兵炸成肉片。
总之,贝蒂欧的战斗激烈而又混乱。地方太小,人太多,工事太密集,火力太充足,象一群壮汉喝醉了酒,在一个挤满了人的澡堂子里舞刀弄枪,动一动就要伤着人。
绿滩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由红三滩头向岛于东头推进的美军却毫无进展。
陆战队员在登陆日死打硬拼的劲头仿佛消失了。既然已经站稳了脚跟,消灭残余的日军只是时间问题。官兵们开始吝惜自己的鲜血。为什么不呢?不是有了大炮,有了坦克,空地联络、舰炮联络都大大改进了吗?为什么还要凭陆战队员的肉体,去炸毁火力点,然后一寸一寸地前进呢!
休伊上尉的人已经吃饱了。爱干净的还刮了脸,信教的念了早祷文,爱吃甜食的嘴里塞着巧克力糖,喜欢咸食的撬开了海因茨公司的火腿蛋。他们的仗打得可比昨天差多了。敌人机枪一响,就赶快卧倒。叫飞机,叫炮火,叫坦克,折腾一半个小时,才前进三五十码。经过D日的大灾难,人们突然意识到生命的珍贵。有人想到自己刚过了生日,有人想到一个月以后就是圣诞节,接着就是新年。思乡恋土之情油然而起。纽约盖着白雪,长串的甲壳虫式小汽车在结冰的大街上踟蹰而行,商店里大拍卖,孩子们想要玩具,女人们想买新衣服。农庄的房子里生着火,橡木柴劈啪作响。火鸡、鹅肝、沙拉、甜酒、笑脸、舒服的席梦思床…只要活下来,挺过塔拉瓦,“海魔”就会回美国,一切都变成现实,生活并不遥远。
但是战争更近。
休伊发急了。
他抓起一名士兵,那人卧在掩体里,还穿着驾驶兵的工作服。他对那人说:“伙计,准备冲锋吧。贝蒂欧不是假日旅馆,该死肚皮朝天。看到那个机枪巢没有,从左手过去,用炸药炸掉它。”
那兵神经质地点点头,扶正了头上的钢盔,刚跃出掩体,就被机枪弹打断了胳膊,他仆倒在沙地上,随即而来的子弹立刻洞穿了他的身体,几乎被打成筛子。休伊一阵恶心。
他又让另外几名士兵去冲锋,也遭到伤亡。
他决定自己亲自组织一次出击。贝蒂欧不是瓜达尔卡纳尔,可以呆上一年半载的。目前唯一的事是把日本人杀光,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投降。他当然知道人皆惜命,有的人还没碰过女人,有的人想去上大学或者正在上研究生院,有的人打算开一片店或者当什么管子工,有人要继承遗产,有人还想周游世界见见世面。但不冲锋不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可以提供一切资源,美国纳税人可以提供一切武器和装备,将军们可以制定尽可能少死人的详细计划——但“电流”计划是彻底失算了,血却必须流。世界上从洪荒蛮古时代起,就有了军人,职业的战士,他们必须无畏地面对死亡.
休伊把钢盔压低,理了理M-1冲锋枪,他叫奥里森下士拿了两根爆破筒:“准备冲锋——冲啊!”
他们冲出掩体,不顾伤亡,终于炸毁了两处日军火力点。
到了下午两点,大约是艾伦上尉冲到贝蒂欧南岸时分,休伊的部下突然又兴奋起来。他们同早晨的疲倦懒散相比,判若两人。他们恢复了斗志,打得既勇猛又有技巧,显示出“海魔”士兵在瓜岛上那种老手风度。战斗打得极为惨烈,但行家看上去却不精彩。绝大多数战斗目的不明,缺乏指挥,互相间很少联系和配合,几乎全是单兵和小群之间的混战。迂回困难,包抄无路,火力施展不开,也没有可以藏身的死角。在几个足球场大的地方,大约五千美军同地下的数量不明的日军对抗。到处是迷津,到处是陷阱,到处是地雷和机枪。双方的生命在这种对抗中都进射出异样的火花,美军中随时随地有英勇行为发生。
休伊连队,说是连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领导着哪些人了,伤亡高得惊人。有许多人连尸体也找不见。他们也许抱着炸药包潜入了日军的地穴,最后同日本人一块儿埋在珊瑚沙下面。美国人看不见日本人,不知道他们藏匿在何处,只能看见枪口的闪光。一些人还不知怎么回事就一睡不起。其他的人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掩蔽物:废坦克、能开动的坦克、椰树、残桩、工事、壕沟、弹坑、盖沟,用原始人的牙齿和拳脚、中世纪武士的匕首和冲锋刀、近代的炸药、定向地雷、喷火器、机枪、手榴弹来拼杀。
烈日炎炎,大地蒸腾,珊瑚沙白得发腻。没有水,只有血。没有爱,只有恨。没有怜悯,只有残忍。后来,到大约四点钟光景,也许是日军伤亡过重,或者是打得疲劳了,也可能是“海魔”勇士们的战斗经验达到某种升华。休伊的人马,在增援部队的支持下,缓慢而坚决地前进,像压路机一样把沿途的日军碾成齑粉。也有些最坚固的据点留下来,陆战队的战术并没有一定之规,而是充满了灵活和应变的美国式风格。好打的火力点先打下来,难啃的地堡封锁住,绕过去。等到攻击线拉平,准备过夜的时候,休伊防线内还留了几个大地堡。象D日一样,他要消灭它们才能安全过夜。
他命令士兵暂停攻击,稳住战线,专门对付地堡。
休伊·莱顿叫过奥里森:“小查理,我们这么硬打,除了死人更多,并不能解决多少问题。”
奥里森搓着手,不停地在地上跳动。每个士兵,包括老兵在内,苦战中都会失态。有人患战争歇斯底里症,有人会反复唱一首歌的一段,有人总重复一句话。虽然奥里森生理上有点失控。可脑子一如既往,从未糊涂。
“叫我吗?上尉先生。”
“你想出什么法子来了?”
“蒙您关照,我还真有个主意。”他于是开始对他的连长讲,他怎样在那个烧焦的坦克中想了个主意。后来穷于应付作战,竟无法一试。
他们俩来到栈桥旁边,那里已经成了庞大的物资堆积场,到处是箱子、袋子和各种包装物,虽然还有日军的零星炮弹落下来,但运输兵忙碌的情形并不亚于纽约的布鲁克林码头。几辆克莱斯勒公司出产的大马力推土机正在清理道路,它们不得不把一些东西推到海里去,好腾出场地放新卸下的物资。推土机原是用来修整贝蒂欧机场的,岛子没拿下来,却在滩头处理开“垃圾”了。
休伊叫住一个推土机手:“哈罗,钱德勒。”钱德勒少尉是“海魔”师运输营的一个排长,在师棒球队里当投手,许多人都认识他。
“噢,莱顿上尉,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喂,投手,听我说,你能把这家伙开到前线去吗?”’
“当坦克吗?上尉,这是推土机。”
奥里森向他比比划划,“日本人地堡的射口很低,坦克炮也不大管用。我想,要是用推土铲把沙子推上去,那枪眼不就封死了吗!”
棒球投手一拍脑袋,“行,有门儿,我试试,太平洋战争打了快两年,我还没捞上放一枪。这回可该投个好球了。”
钱得勒立刻叫来几个士兵,把滩头上准备修工事用的钢板固定在推土机的水箱和驾驶室上。钢板是预制构件,上面本来就有螺钉孔。一会儿,三辆推土机就被改装好了。
钱得勒少尉跳上驾驶室,向休伊招手:“上来吧,先生,请给我指指路。”
另外两辆推土机也跟着开上战线。中途,休伊又叫住一辆火炮升降齿轮被打坏的坦克,让它开在推土机前面挡挡枪弹。一支奇怪的车队就这样向地堡冲去。
钱得勒熟练地降下推土铲,推起一堆珊瑚沙。日军地堡射口又狭又低,一下子就被封住了。开始,里面还闷声闷气响了几声枪,后来一切归于沉寂。不久,火力点里传来一声爆炸,休伊告诉钱得勒:“现在,他们开始自杀了。他们就是不愿吃我们俘虏营里的冻鸡蛋,宁可去死。”他耸耸肩。“我们只好听其自便。”
等到三辆推土机相继被打坏,防区内也只剩下一个大碉堡了,那里面有一门步兵炮,打得奇准,每次接近它的企图均被挫败,所有的装甲推土机都被打坏了。
天快黑了。塔拉瓦的第二个夜晚。休伊·莱顿必须解决它。他火冒三丈,命令炮兵打了一阵急速射,然后他又再次率人向地堡冲去。
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闪,那桔黄色的亮光那么耀眼,似乎比一千个太阳还要亮。他头上、胸前、手臂上似乎同时被人打了几拳。他昏了过去,感觉同在地堡和盖沟中那次一样。
几乎同时,一组工兵爆破了那个地堡。
奥里森找到了休伊,只见他四肢瘫软,头上、胸前和手臂上都是血,一只眼睛可怕地凸出来。一颗炮弹打倒了连长,它是大地堡中发射的最后一颗炮弹。
奥里森高叫:“看护兵:看护兵!”
贝蒂欧之战开始以后,看护兵非常英勇,他们也遭到极大的伤亡。对于一个战士来讲,挨了敌人的打,他可以用手中的武器进行复仇,而一个看护兵,他的职责就是从火线上抢救伤员,他明知自己处境危殆,却没有机会向敌军还击,这本身就是一种很大的牺牲,出乎奥里森的预料,竟然出现了一个看护兵。他年龄不小了,一脸连鬃胡子,说话带着中西部一带的乡音:“叫我吗?有伤员?”
“把我们连长背下去吧,他伤得很重,搞不好这条命可就……”奥里森帮他把连长背上。然后,自己跟在后面,一跳一跳地走向滩头。
红三滩头的几个防空洞里,设置着“海魔”的野战医院。因头天夜里日军小股部队偷袭,医院很分散。其中最大一个防空洞是手术室。看护兵把休伊上尉放到门口的一副担架上,又返回战场。奥里森去找医生。外科军医是一个精于的四十多岁的高个子,戴着眼镜,身上套着白手术服,双手都戴着橡胶手套。
奥里森对他说:“大夫,这是我们连长,请关照先给他动手术吧。”
医生摘下眼镜,在白大褂上擦擦蒙上的汗水,向地上排列着的担架指了指:“他们也都是重伤号,排队吧。”
“我们连长休伊·莱顿上尉不马上动手术就完蛋了。大夫,开开恩吧。”
“军长也得排队,这是规矩,你别在这里罗嗦,出去,我还要干活呢。”他满眼血丝,身上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看来,他似乎已经忙了一个通宵,由于紧张引起的失控,脾气很粗暴。
“休伊上尉会死的!”
“死人也得排队。快出去,你这混蛋,我要找你们头儿去论理。”
奥里森再也不说什么了。他退后几步,来到休伊的担架旁,从失去知觉的上尉身上抽出手枪,然后闯到离医生三步远的地方,扳开那支0.45口径手枪的击铁,对医生说:“先生,我给你三秒钟,我不管受什么处分,你要不先救俺们连长,我今天就把你打死在你站的地方。”
医生转过身,吃惊地瞪眼看着这个陆战队老兵的一脸怒相,又盯着手枪的枪口,他犹豫了一会儿,骂了一句:“你这浑小子,快把你们连长抬上手术台吧,我用我最后一块美元打赌,我非让你因为今天的行动受到惩罚不可。记住我的名字:少校军医弗里德曼。”
等休伊被抬上手术台以后,奥里森对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弗里德曼先生,多谢您了,回头我自己上军法处去,您可要多多照顾俺们连长。”
14
雾在山野间扩散,越来越浓,把山谷填满。膨胀中的山峰,冒出火山的烟云。一大片火红的秋叶在雾中闪烁。远山,雾渐渐淡化,现出葱笼的森林。可以想象:阳光漫过树梢,给林间带来暖色。杏黄、金黄的败叶,悠悠落在腐叶层积的林间空地上。树桩上有苔藓,树枝间有小鸟和松鸡。黑褐色的火山锥上,一只鹰盘旋着。它似乎在打量摸接云底的硫磺气和火山灰组成的烟团....。
美丽的日本奥羽山岳风光变成了一幅油画。画嵌在混凝土墙的凹处,混凝土指挥部里有一盏气灯,灯光把画照得变了调子。
画的主人斜躺在藤椅上。他双手扶着战刀,眼眶深陷,胸部起伏,喉咙嘶嘶作响,酣声传了出来。指挥部外,战火已经把贝蒂欧变成一池沸腾的岩浆。士兵们在拼杀、流血、死亡。而这场死亡游戏的主要导演、海军少将柴崎却睡着了。
几个军官冲入指挥部,先是胆怯,最后鼓起勇气叫醒了柴崎。
“柴崎将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睡者猛地跃起,准备拔出战刀:“谁?我睡着了吗?”他看看自己的卫兵。“怎么不早叫醒我,我睡了多久?”
卫兵提心吊胆:“一刻钟。”
“为什么不叫醒我?”
军官们面面相觑。
柴崎站起来,抖抖军装上的土,尽量挺直身子:“包围?敌人在哪里?”其实他心里很明白,在他入睡前,他的金字塔式指挥部周围已经全是美军了。指挥部的位置在美军红二滩头和红三滩头的两个攻击区结合部上,由于防御坚固,美军先把它绕道。现在,美军终于腾出手来收拾它了。
参谋和军官们告诉他:敌人已经打到大门口,几个掩护着指挥部的据点,均被美军拔除了。
柴崎命令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士兵们稀稀拉拉来得不整齐,一些人无法来,必须在战位上顶住美军的攻击。一共来了二十四个人,一位军官报告柴崎,“能来的只有这些人了。”
柴崎铤起胸,向部下训示:
“诸君,你们打得很辛苦,很光荣。我们在塔拉瓦的奋战,天皇陛下很清楚。现在是最后的时刻了。
“诸君,我们要同美国鬼子拼个死活,用我们的尸骨,筑起太平洋上的长城,以安陛下圣心,以平我国父老的焦虑,以保大东亚共荣圈。”
他挨个儿走过那些士兵,讯问他们的名字、籍贯、家中是否有父母兄弟。最后,他说,“去干吧。诸君,我平时对各位关照不够,今天大家要为国出力,拜托啦,咱们在东京九段的靖国神社相会吧!”
他对一个看上去象孩子一样的日本兵笑笑,然后摘下眼镜来。擦了擦:“立花君,我想,明年,偕行会馆旁边的樱花会开得更好看吧。你的妈妈会给你祭上家鲫全鱼和栗子白薯泥团子的。多摩川上会放美丽的焰火。”
那个姓立花的年轻士兵抽泣起来。柴崎托起他的下巴,“哭什么,这笔账要记在美国人头上。”
他连想都没想,为什么他们要到远离日本五千公里的地方来,为了一个虚假的“大义”送掉性命。
他转向全体士兵:“各位,我先走了,大家跟着我。”他戴上雪白的手套,从刀鞘中抽出战刀。
所有的士兵都挤向门口,抢在位前面冲出门去。他笑了笑,表示谦让。人很快走空了,轮到了指挥官自己。他最后环视了一眼他的指挥所,金字塔式的寝宫,炮弹永远也打不烂,却被活人攻下了。
他看到了那幅画,一幅油画,用西洋的笔法画出奥羽山岳壮丽的藏王火山区自然风光。这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他远离家乡,挂着画,也就看到了仙台西部山区的家乡风光。
他突然厌恶起这幅面来。或许是他心情恶劣,或许是画家用了西洋笔调。他似乎忘掉了每每浮在脑畔的故乡故土:广濑川分开的青翠的仙南平原和宫城平原,古老的青叶域——奈良时期陆奥国的都城。桃山时期的豪华建筑大崎八幡神社,收藏着武士甲胃、书画、江户时代浮世绘的陆奥国分寺。青叶山、森林、断崖.六角塔、秋天的菊花祭、石碑、南小泉古迹、足利氏和丰臣秀吉的遗迹……仙台永远是那么秀丽幽雅。他已经将它忘却了.
他已经变成一种野兽的心理,一只困在笼中的豺狼,一只受伤的狮子。他要在血还没流干之前再扑杀最后一次猎物。儿女情长的人干脆别扛枪!
他挥起战刀,砍断系油画的绳子,他还来不及剁开油画,就听到门外大声的英语咒骂声,一般猩红色的火焰带着黑烟从曲折的盖沟中扑来,火焰喷射器!这伙可恶的美国鬼。他让开门,打碎气灯,倚在墙上,双手据住刀柄。门外,到处是厮打的人堆,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哀号,短促的冷兵器撞击声和汤姆森卡宾枪讨厌的连响。
他什么都忘却了,他的心智集中在门口。他象一棵枯树。一片黑暗中,他听到有人朝门口摸来。来者绝不会是日本人。他清楚他的士兵决不会后退一步。
一串刺眼的卡宾枪弹从门外射入。子弹在水泥墙上来回撞击,发出震耳的音响。
一个美军跳进房中,打着枪,猫着腰,一付老兵架式。柴崎设理他。
又是一个。
柴崎躲在暗处,他听到他们在喊。讨厌的美国音。柴崎在陆大上学,英语很好。然而美国音同英国伦敦音差得太远,美国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种英语。噢,日本也有四十六种方言。难听的美国佬的R音。
“没人啦!”“点灯吧。”他听清了两句话,在世界上的最后两句话,美国话。
柴崎大吼一声,抡圆战刀,拿出日本刀术的架式向一个美军劈砍下去——职业军官才有的完美动作。
那人吓呆了,直站在那儿,连动也没动,被柴崎一下子劈倒,像个草靶子。
柴崎移动步法,灵活地在指挥部的地面上跳跃,完全不象是一位将军,而是一位南北朝时代的武士。
他砍伤了另一个人,劈倒了第三个人。屋于狭小黑暗,美军不敢开枪,哇哇叫着向门口躲。柴崎找到了一个军官,他凭直觉感到那人是军官,军官和士兵的区别在于:他的动作自然而符合规范,这是长年职业训练的结果,全世界一个样。而穿什么衣服,佩什么肩章,则并不重要。
那人正是他的目标。
他把那人逼到屋角。那人手一晃,一把匕首掷来,击中柴崎手臂。他手发软,还是挺住了。他再次大喝一声,拼尽全力,向那人斜肩夹背劈去。那人立在墙角,退无可退,惨叫着,等待死亡。
突然,一枪托狠狠打在柴崎的腰上,他站立不稳,刀偏了,掠过那军官的肩头。几乎同时,四五支汤姆森冲锋枪在黑暗中响起来,又是一长串子弹从混凝土墙壁上反弹的混响。然后,一切复归寂静。先是亮了手电筒,一盏气灯也点亮了。指挥部的情况一目了然。
塞克鲁西斯用脚尖踢踢柴崎的尸体:“还是个他妈将军呢!他的英语着实带着拉丁腔。
“谢谢你.塞克鲁西斯。”艾伦·李上尉惊魂稍定。
“谁都会这么干的,上尉。”
一个尖声尖气的口音响起来:“哎呀!我看咱们中了头彩了。这指挥部里玩艺儿可真不少呢。”苏萨鲍斯基捡起柴崎的战刀:“上尉,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把战刀您收下吧。我看是真货。”
艾伦·李两天之内两次刀口脱险,说来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战争中怪事多:有人打一辈子仗没破皮;有人头一次上阵就死了;有人靠一只水壶、一个皮带扣、一只塞满硬币的钱包活了命。突击排长看了看刀,眼睛亮起来,是一把罕见的珍贵战刀。
一个将军的战刀。
“哎!你们看这是什么?一幅画!”苏萨鲍斯基喊。“在太平洋荒岛上找到一幅油画,画的完全是日本风景。真捧。这画我要了。塔拉瓦就这幅画还有人情味。”他从水泥墙凹处取出油画,抖掉上面的灰尘,放在气灯下看。
“是一座火山。”他说。“可惜叫子弹打了一个洞。不过,这样它就更值钱了。连波士顿博物馆也没有这类货色。带战争味儿的纪念品。”
又是夜。又要胆战心惊和难以入眠。日军又要偷袭,士兵又要肉搏、负伤、阵亡。
在塔拉瓦的第二夜,“海魔”的防线大大前移。美军有了足够的纵深,足够的武器,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惠特尼实在想睡觉。美军忽视了塔拉瓦日军的抵抗力,没留下足够的预备队。一伙人死伤累累,有人虎口余生,有人遍体鳞伤,有人害了战争恐怖症,在岩浆池般的海岛上,打了四十八小时,真难以想象。
日军的败亡己成定局,他们打得很漂亮,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均属上乘。换上欧美国家的军人,此刻投降已经相当体面。生命为胜利而牺牲就有价值,为注定的失败而死,则是徒劳的浪费。如果从对得起天皇、对得起军旗讲,日军大可放下武器了事。然而,日本军人的价值观,既追求胜利,更追求死亡。
美军对敌人的奉陪,就成了惨苦不堪的差事。礁湖中的军舰,彻夜打着照明弹,照明弹的质量和所罗门群岛作战的时候一样差:镁铝的白光夹着钠的深黄色光、锶的紫红色光、铜的绿光,成了一次拙劣的烟火。枕戈待旦的陆战队员,嚼着口香糖和巧克力,像西部片《驿马车》中的好汉们一样,一把匕首一支左轮枪,等着预料中的敌人的反击。
惠特尼猜想今夜日军的挣扎会很疯狂。下午,贝蒂欧东头的敌人发动了一些小规模的冲锋,寻找美军防线上的弱点。日军受到沉重的压迫,必然作困兽之斗。惠特尼中校看到美军的掩体狭窄,特别不适于用冷兵器或肉搏,就从原定的守岛部队的装备中,撬取了—大批o.45口径的柯尔特手枪发给士兵,以枪代刀。
他们也是同惠特尼一样的人。他们也在母亲的身体里吮吸了十个月的营养,然后睁开眼,光溜溜边象亚当一样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也受过母亲的哺乳,父亲的亲吻,祖父母的拥抱。他们啼哭、撤娇、上学。打架;有人学习好,有人总逃学。他们曾为某一道数学题而苦恼,为某句诗所喜悦。他们曾天真地看着小树和蜜蜂,玩着玩具,唱着歌。后来,他们大了,就和某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谈情说爱,或是笨手粗脚地干那件事。再长大一些,他们就开片店,或者摆弄机器,还有人去研究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奥秘……本来,这个阳光灿烂的星球是他们这伙年青人的。就是因为那伙日本军阀,操纵着那个古怪的野性十足的狂烈的民族,从四个小岛上发动了一场征服世界的战争。结果,他们饮恨在贝蒂欧的沙地上。那些日本鬼自己要寻死,非得拉上美国人一起魂归离恨天。
日本人如此难以理喻。惠特尼看过纽约百老汇上演的一出轻歌剧《蝴蝶夫人》,剧情讲一位轻薄的美国海军上尉平克顿,同日本艺妓蝴蝶相好。她竟敢背叛自己的宗教去爱一个洋人,受到了亲友的普遍轻蔑。她不顾一切,生下了混血儿。花花公子平克顿随舰离去。日本女郎死守空阁等候负心的郎君,结果是平克顿妻子来日本,情丝顿断,蝴蝶夫人举剑自杀。
多么肤浅,对日本人多么不了解。除了自杀有真实的背景外,作者对日本一窍不通,连日本人姓名中究竟有没有“蝴蝶”一词也没调查过。这只蝴蝶可以换成中国姑娘、东南亚姑娘、印度姑娘,俗不可耐。据说还是名戏。谁也不懂日本的民俗,什么花道、茶道(用三小时去喝一杯茶!)、柔道和他们古怪的语言。美国人形容困难常用一句比喻:“比学中国话还难。”其实日本语比汉语更难学。然而它的音序如此有规律,使詹姆斯·小罗奇格特上校破译了他们的密码,于是有了中途岛大捷,连山本元帅也因为他的语言被破译而遭身亡。
日本人到底为谁生活,又为什么而生活呢?是什么东西构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什么是他们的亚里士多德式的“理念”呢?
他记起自己在瓜岛上俘虏的一个日本兵。他叫田谷兼久郎。被俘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惠特尼背着他时他还咬自己恩人的脖子。惠特尼没打死他,而让医生救了他的命。后来,田谷感恩不尽,情愿侍候中校一辈子.
如果田谷在,是否可以让他喊喊话呢?
有人在用日语喊话,然而决不是田谷。日军猛烈的夜袭开始啦。
日本兵狂呼着“万岁!”从黑暗中冲上来。
美军的机枪响了,炮响了,照明火箭窜上夜空。日本兵暴露在照明弹下,被枪弹打倒。剩下的继续冲锋。倒下的人中有的艰难地往前爬,于是再次被打倒。刺耳的嚎叫声夹在枪声中,异常凄厉。
终于,有几个日本兵扑入美军的工事和掩体中。他俩用刺刀和战刀同美军格斗。有的日军被杀死了。有的美军士兵没受过夜战训练,吓得窜出狐洞,在黑夜里狂奔,立即被乱枪射杀。防线出现了缺口。
一大股日军冲入缺口,在美军防线后面到处乱钻,到处喊叫。有的日军跳入美军战壕,不等美军开枪,就拉响手榴弹和美军同归于尽。一个日本兵身上绑着炸药包,他刚冲到一辆谢尔曼坦克前面,没来得及拉响炸药就被打中了,炸药炸毁了坦克。
闷热无风的塔拉瓦之夜,军舰探照灯的蓝光、照明弹的黄白光、喷火器的红色火光和曳光弹五颜六色的光带在贝蒂欧岛上穿梭交织,宛如纽约无线电城的辉煌灯光和夜景。
惠特尼中校处境险恶。一股日军渗透了战线,钻入后方。这批日军来得有组织,有战术,根可能是贝蒂欧东头的生力军。他们抱定必死的决心,潮水般冲击美京切短了引信的炮弹出膛三百码就爆炸了,把活人和椰树一起齐刷刷地砍倒。
一股渗透过防线的日军一直到达滩头附近。他们都是饱经战阵的老兵,一群夜袭的行家里手。他们脸上和战刀上都涂了焦油,没有咋呼,不事声张,一枪不发,象一群鬼魅。他们地形极熟,找到了几个有灯光的碉堡,分头堵住。几乎同时发一声喊,冲将进去.
里面正是美军的野战医院.到处是医疗器械和伤员。军医紧张地在气灯下动手术,男护士们忙着包扎、喂药、扶血浆瓶、递器械。有的伤兵被麻醉了,躺在临时拼起的手术台上,衣服被剥光,伤口消了毒.单等开刀;有的伤兵已经服了吗啡,昏睡过去,他们在梦中呓语,或是呼唤家人与女郎,或是咒骂塔拉瓦环礁;一个随军牧师在为伤兵祷告;一个伤兵正在服药,水到喉咙,立刻噎住了。
一群东洋杀人魔王冲入地堡,杀气腾腾,双手挥刀,闪电般地挥砍、劈斩、挑刺、杀戮。日本从未参加日内瓦公约,从不遵守公约。他们所到之处,到处都留下大屠杀的记录。面对手无寸铁的伤兵和医护人员,他们毫无人性地屠宰、切割。魂飞魄散的美军筋断骨折,身首两分。气灯打破了,一片黑暗,掩盖了圣。巴托罗缪之夜(1572年8月24日,法国巴黎天主教派突然大举屠杀异教徒,死者数千。)般的惨状。
惠特尼调来的陆战队员紧跟在他们后面。洞内漆黑混乱,美军不敢冒险,只好堵住洞口,投进一颗颗手榴弹,把日本妖魔连同洞内的伤兵、医护、随军牧师一同结果。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惠特尼打着手电冲入一个地堡。里面的情形惨不忍睹。他找到一个日军军官,他还没死,手榴弹弹片崩得他全身都是血。他身上还缠了一条绿色的降落伞绸布,上面写着日语:“铁血报国,粉碎白鬼。”落名是松尾敬公海军大佐。据已捉到的朝鲜苦役供称:松尾是贝蒂欧岛上仅次于柴崎的主要指挥官。
松尾被手电照住,还是一脸凶相,不停地咆哮,用模糊不清的日语咒骂。他的气管被手榴弹片割破了,嘴里喷出一股股血沫,
惠特尼连想也设想,掏出手枪,对准松尾的脸,扣动了扳机。
他旁边一位美军军官说,“如果你不干,我迟早也要干掉他。”
他是艾伦·李上尉,惠特尼听出了他的声音。中校说:“李上尉,我是查尔斯·惠特尼。我想,今天晚上,这儿没事了。”
李握了他的手,“中校,应该是早晨了。”
15
第三天、第四天,贝蒂欧之战没有什么特色。陆战队第六团已经从遥远的马金岛洋面上调来。马金环礁打得比较顺利。生力军们从苦战不休的同伴们身旁开过去,向贝蒂欧鸟尾和美军包围困中的几个大地堡群扫荡。六团的另一个营在贝蒂欧东头的拜里基岛登陆,无一伤亡。
贝蒂欧东端,整整挨了四天的狂轰滥炸,没有一寸好土,没有一块立足之地,弹坑挨着弹坑。松软的珊瑚沙里全是弹片。没有完整的工事,没有完整的武器,甚至没有完整的尸体。它简直象月球上一样荒凉,像地狱一样使人毛骨悚然。炮火和炸弹在这片地方犁来翻去,该杀的能杀的全杀了,只剩下珊瑚沙。
除了战死者之外,贝蒂欧东头的日军全部自杀了.
还有几名日军已经无力或无武器自杀了。他们就躺在地上,眼光呆滞地盯着美军的官兵走过去,看着美国人手中的枪支和喷火器、坦克和装甲车,一丝欲望也没有。他们等待敌人来结果他们的性命.
惠特尼用靴尖拨了拨其中的一个人,用生硬的日语讲,“你们打败了。”
那人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瞪得更大了,似乎没听懂。
惠特尼又慢慢地说了一遍。原来那人完全被炮火震聋震麻木了。
苏萨鲍斯基的女人腔又响起来:“中校,贝蒂欧就这么打下来了。‘海魔’损失惨重,但我们的业绩与塔拉瓦的名字一起,足以使美国感到荣耀.从此,‘海魔’的旗帜上应该添上塔拉瓦环礁。”
“我可是讨厌这个珊瑚礁。如果再打一个这样的环礁,‘海魔’一定就会断掉脊梁骨。我们要接受血的教训。”
苏萨鲍斯基少尉捧起一把珊瑚沙,
“塔拉瓦给我们什么教训呢?我们一错再错,舰炮射击的时间太短,准确性太差,提前结束了二十分钟,让日本人喘过气来揍我们;舰载飞机训练程度太低,几乎不起作用,我们在滩头挨打,它们却插不上手;两栖车数量少。装甲薄得象纸,害得我们不得不涉水,死人有一半是涉水的时候被杀害的,通讯失灵;潮汐判断错误,后续部队无法抢滩……”
惠特尼接着他的话说:“归根到底,我们太轻敌。我们重犯了日本人在瓜达尔卡纳尔岛上的错误。轻敌是任何将领的灾难。希尔少打了炮,蒙哥马利派了很差的飞行员,特纳赌错了潮水,霍兰德少调了两栖车,朱利安忽视了糟糕的电台。而敌人,他们从上岛的第一天起就准备把贝蒂欧变成一个地狱。”
“中校,即便我们犯了这么多错误,‘海魔’还是啃下了塔拉瓦。”
“正是因为错误之多,更显得我们有一支引以自豪的陆战队。如果少犯错误,可以救多少小伙子的生命啊!”
机灵的苏萨鲍斯基指着拜里基岛上飘扬的一面美国国旗,非常感慨:“如果我们事先从拜里基登陆,然后用所有火力从拜里基和礁湖中猛轰贝蒂欧,打他三天三夜,我们最多付出目前十分之一的伤亡就可以攻克贝蒂欧,就象我们在岛于东头看到的一样。我们只需要在一个无人的布满环形山的星球登陆。事实上就这么简单。”
惠特尼双臂交叉,抱住肩膀,许久没有说话。贝蒂欧之战可以引出的教训太多了,太沉痛了。他现在还不愿去一一回想,他要为他死去的朋友们宣扬他们的功绩,他们毕竟打下了贝蒂欧。
他终于开口,一字一板地说,
“任何伟大的业绩,说穿了都很简单。在萨拉米(希腊一小岛。公元前480年,希腊、波斯舰队在萨拉米海峡激战,希军大胜。),波斯王薛西斯只要绕过那个小海峡,他就能打败希腊人,汉尼拔如果用他伟大的天才去组织和训练一支舰队,而不是在罗马境内连年征战,他就能打败罗马人;如果君士坦丁堡的守军在金角湾上多拦几道铁索,东罗马人就会打败奥斯曼土耳其;在切萨皮克湾如果英国海军上将罗德尼把自己的主力舰队交给胡德少将,那约克镇战役的结果就完全颠倒;如果鲁登道夫迂回了凡尔登;如果希特勒不去触动斯大林……这一切事件,这所有战争,其结果就会两样,历史就会面目全非。对于已经过去的事,‘如果’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要干的事,只是把过去的‘如果’变成将要的‘必须’,我们才能获得更多的胜利。
“美国是个历史很短的年轻国家,我们没有那么多历史教训可供汲取。所以,我们每走下一步,就想想前一步。我们胜利了,要想到会失败;失败了,又要鼓起勇气。我们一定要接受贝蒂欧的教训,这样,所有死在塔拉瓦环礁上的合众国儿女,他们的血才没有白流。”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到了贝蒂欧的东头。它实在太小了。隔着一道小海峡,隐约能望见拜里基岛上葱茏的椰树林。他们又谈起那个简单的问题:先占拜里基,后攻贝蒂欧,事情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明白。难道几千美军的鲜血只是为了证明“攻击薄弱环节”这条军事学上已经确立了几千年的普通规律吗?
苏萨鲍斯基说:“牛顿发现力学的三个定律,也觉得过于简单。都是哥仑布的鸡蛋。然而,为了寻找它们,人类在蒙昧和野蛮中苦苦挣扎了几万年。而且,我敢打赔,在未来许多年中,还有大量的简单实用、但意义非同凡响的规律能够被发现,而我们今天的人会显得何等渺小可笑!”他一边说着,一边拾起狰狞的弹片,丢到海里,溅起水花。
“但愿其中有一条是两栖战的规律!”中校说完,高举双手,做出“V”形。然后,他转过身,往岛子中心走。
惠特尼看到一个士兵,是奥里森。他带着一帆布包手榴弹,每发现一个洞口,就丢进去一颗。中校很欣赏奥里森的细心,说不定那些洞子里还有存活的日本兵。
除了奥里森外,还有几个士兵学他的样,也在往洞里丢手榴弹。他们说这是“挖老鼠洞”。岛上只有低沉的爆炸声和零星的枪响,一切平静,仿佛它上面从未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战争。
突然,一声巨响,接着又连续响了几响,然后是连续的爆炸声。许多炸药、重型海岸炮弹、野炮炮弹、鱼雷头相继爆炸。整个贝蒂欧摇摇晃晃,形同大地震,大股烟云从一个地堡中冲腾而起,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蘑菇状。美军象炒玉米花似地乱蹦乱跳,有的人被破片打伤,有人被杀死。惠特尼吓坏了,他想到这样一个前景:整个贝蒂欧下面都埋了地雷,单等美军全爬上海岛,然后拉响导火索……
幸好还不至于严重到那种程度。
听到大爆炸声,贝蒂欧上所有残存的日本兵,都从地下钻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原先躲在哪儿,他们是一群鼹鼠。他们冲到地面上,用手中各种武器寻找美军拼杀,最后一死了之。他们行动的整齐,使惠特尼中校怀疑并不是奥里森他们的手榴弹引爆了军火库,而是守岛日军有一个统一的信号,而看守军火库的日本兵,深感绝望,认为已到最后时刻,就点燃了所有的弹药。反正,贝蒂欧守敌能拼到这一步,他们的敢死精神也算到家了。尽管,这一招并不聪明。
这次大爆炸是贝蒂欧岛上的最后一次轰鸣,给这场人鬼难分的战役打上了戏剧性的休止符。
与此同时,六团的其余部队占领了塔拉瓦环礁其他各岛。日军的抵抗异常轻微。所有岛上的日军合起来不足三百人。
16
阴惨的太阳又挂在太平洋的波涛上。贝蒂欧岛上的“海魔”官兵,几乎不相信还能看到它。他们每一秒钟都面对着死亡,谁也不敢担保,自己能活着离开塔拉瓦。
惠特尼相信胜利已无疑问。即便他倒下去,还会有一个少校或者上尉来站在他的位置上,传动带必须往前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直到东京才会停住。他终于看到了贝蒂欧的胜利,啊!为了胜利,他祈祷全知全能的上帝。
贝蒂欧的枪声止息了,阳光洒遍全岛。那是怎样一幅悲论动人的景象啊!
站在贝蒂欧岛的任何一点上,都可以看到海洋,礁岛平坦狭小,一无遮拦。斯普鲁恩斯中将的舰队整齐地锚泊在海洋上,象是准备接受检阅。贝蒂欧的沙丘大都被炸乎,满身血污的陆战队员从岛子的各个地方走出来。他们衣服撕成了布片,眼眶深陷,筋疲力尽,痛苦不堪,几乎想就地躺下,一口气睡他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他们已经麻木了,呆滞了,脑于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概念:胜利了。
贝蒂欧岛上到处是灰色的人群。每一片空地都站着人,“海魔”的人。他们互相拥挤着,贝蒂欧实在小得可怜。
为了争夺贝蒂欧,美军伤亡三千人。每一平方米也许都有一具尸体,不是美国人的就是日本人的。在美国海军陆战队一百七十年的历史中,他们从未打得如此惨苦,而又如此英勇。
惠特尼中校沿着沙丘走着,沿着弹坑走着,沿着残破的盖沟和坍塌的地堡走着,同每一个人握手,同每一个人拥抱。
战火把“海魔”铸成了一个整体。将军拥抱着士兵,医生拥抱着牧师,白人拥抱了黑人。大家鼓起最后的劲,高喊着:“美国万岁!”“胜利万岁!”“海魔万岁!”
艾伦·李上尉站在一个被炮弹炸断的椰树桩上,迎着升起在礁湖上的朝阳,缓慢地转过身子,最后,背对咸水湖,脸向海洋上的大舰队,缓慢地举起双手,想做出一个表示胜利的V形。但他的手臂异常沉重。他的部下所剩无几,攻占贝蒂欧变成了一个皮鲁斯的胜利((前319一前272)古希腊伊庇鲁斯国王,前280年在赫拉克里亚
同罗马人交战。虽获胜,但损失极大,故有得不偿失之意.)。他的右臂挨了柴崎一刀,痛得钻心。因而,他的手始终没有举起来,
惠特尼走在他营队的前面。四天前,他的八百名士兵要排那么长的队。现在,这支队伍短了一大截,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士兵寥寥可数,军官星散人稀。他同他们一个个握手,叫着他们的名字、父名和姓。在每一个人面前,他都激动地重复着一句话:
“Thank
you! Thank you!”
这个平时索然无味的英文单词竟变得力重千钧,每个人听了之后,热泪横流,难于自己,
中校走向二团的团旗。它由一名陆战队士兵擎着,被弹片撕成绸丝缕缕,上面还沾着发黑的血污。惠特尼跪下一条腿,拾起团旗的一角,把自己干裂的凝血的嘴唇,慢慢印上去。他此刻心情异常平静,象初生的婴儿。
突击排士兵罗克韦尔从一个日军防空洞中钻出来,手里拿了一把日本军号。他甩去号上的尘土,试了试音。突然,他吹起号来。在贝蒂欧寂静的清晨里,号音嘹亮凄厉,他反反复复吹着一个调子,听起来就好象说:
“别忘了塔拉瓦。”
忙碌的“海蜂”——海军工程兵营几乎在炮火未停之时就开始修复机场。“海蜂”有一个好传统:从来不计较条件好坏,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任务。这条规矩还是他们的“蜂王”默里尔·本海军上校定下来的。
他们用推土机铲平工事,填满弹坑。然后使出他们的拿手戏—用有凸纹和孔眼的蜂巢钢板,拼起一条跑道。占领贝蒂欧的当天中午,一架小型海军飞机冒险在颠簸不平的荷兰饼似的钢板跑道上着陆。飞机还没停稳,艾伦·李就冲上去,几乎用枪托捣碎了座舱盖,疯疯癫癫地把飞行员从里面拖出来,大声对他说:“伙计,告诉我,美国人知道不知道我们拿下了塔拉瓦?”
困惑的飞行员睁大眼睛。他还来不及看一看硝烟未尽的战场;看一看礁湖中的橡皮舟,它们正载着伤兵开往湖中的运输舰;他也没顾得上看看岛上正在修建的美军集体基地。他只看见了艾伦上尉血迹斑斑的脸和裹着纱布的右臂,纱布肮脏,渗出血来。艾伦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火,仿佛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都集中在塔拉瓦,整个世界都在注视着贝蒂欧。
飞行员明白了。
他点点头,对着艾伦上尉被炮火震聋的耳朵大声说;“知道了。全美国都知道了。从老百姓到罗斯福。”
艾伦抬起那只能动的左臂,拼命地摇:“美国知道我们攻下了塔拉瓦!”
跑道旁的人群,整个贝蒂欧的人群发出海潮般的欢呼,比七月四日国庆节还热闹。
贝蒂欧小得容不下“海魔”的全体人马。一些部队立刻撤离了。他们刚刚踏上这块浸血的土地,又要离开,重新在轮船的铁舱里熬过几千海里,回到和平的后方。该走的都走了。他们急不可待地等着上船。他们畏惧这片基地,畏惧酷热下的尸臭,甚至也畏惧这个名字。
只有几个最优秀的营没有登船。他们伤亡最重,贝蒂欧是他们的光荣。他们等待着,等待着……
霍兰德·史密斯将军、朱利安·史密斯将军也在等待着。同时,他们拿着刚打好的名单,一个一个点着上面官兵的名字。每念一个,就发给他一枚勋章或奖章。他们亲自给获奖音别上,吻吻他,握握手。最后还剩下很多勋章,它们都放在一个大的紫天鹅绒衬里的盒于里,它们是留给死去的或者受伤登船的人的。
整个过程,拖得很长。时间已到下午,人们显得无精打彩。在赤道阳光的暴晒下,有人耷拉着头,有人拉长了脸……
这时,一声嘹亮的号音响了起来,大家抬起头。
一棵顶部被削掉的秃椰树上,缓缓升起一面星条旗。它庄严地爬升,鼓着海风,衬着蓝天。
奥里森哭了,他跪在地上嚎叫着。罗克韦尔哭了,他没出声,一阵阵抽泣。惠特尼扭过脸去,看到艾伦·李上尉也在揉眼睛。他们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感情象决堤之水,汹涌奔泄。立刻,感染了所有的人。他们猛地回忆起自己的伙伴,许许多多的伙伴:亲密的和疏远的,相识的或吵过架的,默默无闻的和名满全军的。军官、士官、士兵、水兵、两栖车驾驶员、坦克手、工兵、医生、救护员、牧师……那么多熟悉的脸,那么多习惯了的名字,还有数不清的有关他们的往事:语调,惯用词,脏话和笑话,吝啬与慷慨,说话挥拳头,睡觉打呼噜,落落寡和与满腔热血,有的爱打赌,有的会下棋,有的能背诗,有人琴拉得好,有人长得帅,有人平凡庸碌,有人才思超群,有人埋头干活,有人爱出风头……这一切一切,都成为过去,深埋在贝蒂欧灰白色的珊瑚沙中。
霍兰德·史密斯将军和朱利安·史密斯将军热泪滚滚。他们举手行军礼。所有将士也戴着钢盔行军礼,汗水从他们的额角上流下来,没有人动一动,一片肃穆,只有“海魔”的军乐队在奏《星条旗》。
为了照顾盟友英国的面子,在另一根较矮的椰树上同时升了一面英国米字旗。吉尔伯特群岛原是英国管辖的岛屿,而那个帝国已经耗光了自己的精力,变得徒有其表。凭它的力量,伯是无法把自己的国旗在自己的领地上升起来了。
惠特尼中校看着星条旗,心潮汹涌。
星条旗代表了怎样的一块土地!那两洋之间辽阔的大陆岛,无边无际的印第安人的故土,“五月花”号的避难所,牛仔的边疆,企业家的战场,冒险家的乐园。旧大陆最富于想象力和开拓精神的人们来到这里,披荆斩棘。波士顿的茶叶倒入大海,激发杰弗逊起草《独立宣言》。约克镇一仗,赶走了女皇陛下的军队。这个当年由十三州殖民地组成的合众国被乔治’华盛顿从胆瓶中放出来,带着野蛮的、无法遏制的冲劲来到世界上。它吞掉了印第安人,蚕食墨西哥,打垮西班牙,插手欧亚大陆。它的铁路和公路密如蛛网,它的摩天大厦耸入云端,它的股票交易所控制着世界的金融神经。它最早的移民就热情奔放,它们的后代比先祖更加狂妄不弱。
由弗朗西斯·霍普金森法官设计的美国国旗徐徐上升。它仿佛越过纽约的自由女神像,越过五大湖浩森的水波,越过那条平缓宽阔的老人河——密西西比河,越过蓝岭和落基山,越过内华达的沙漠和亚利桑那的裂谷,越过阿拉斯加的冰川和夏威夷的火山。它在塔拉瓦缓缓爬升,在《星条旗》的乐声中缓缓爬升。那乐声,此时此刻,惠特尼觉得是世界上最美的乐曲。
国旗升到了椰子树顶。
谁也没注意到,艾伦·李上尉在一棵小树上升起一面南卡罗来纳州的州旗。好一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佬。
惠特尼盯着国旗,猛地涌出一个念头:
上帝!从塔拉瓦,把它一路升到东京,要有多少人死在太平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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