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艾伦·李少校的两个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
日军自杀冲锋的狂潮被粉碎了。他们是真正的自杀,口号是“七生报国”。这个口号出面十四世纪末和十五世纪初的日本著名武士楠木正成之语。日军是想“以一命换七命”。即使在坚固的工事里并且拥有充足的弹药,这句口号也是虚妄的,何况在美国百倍警惕下发动的密集集团冲锋。如果放在十九世纪的战役里,或许还有点儿效果,而现在,只能是自杀。无视敌人兵力和火器的绝对优势,完全凭狂热的精神力量去打垮敌人,真是可笑又复可悲。日本军阀发动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自始至终处在这种愚蠢透顶的动机和自我意识之中。
也许,这就是他们的追求。
尽管如此,美军为粉碎这般疯狂的毫无理性的自杀人潮,仍然花了相当大的气力。以后回想起来,甚至胆战心惊。“海魔”师的第六团和第八团原来都撤到战线后方休整,充当预备队,只留下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的第二团在前线进攻。现在,六团和八团也全部调上去参战。兵力几乎没受严重损害的步二十七师一六五团和陆战四师二十三团的主力,也楔入日军突破的袋状阵地后方,把它包围起来,全部消灭掉。日军的抵挡轻微,许多人坐在地上用各种方式自杀了。他们原本就是为此目的而来的。日本步兵在其独创的各种自杀方法上,无疑也该记入《金尼斯世界记录大全》。
现在,这片恐怖的屠场就无需加以描述,其惨烈程度远超过任何人的想象。就是亲临战场的老兵也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描述出来。没有任何地方没有尸体,没有任何空间没有残肢烂肉,找不到一处干净地方可以立足,当然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坐下来。连睡觉也是卧在腐尸旁边。
李少校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他连队中残存的人员,加上他,一共是二十三个。一个二百八十五人的加强突击连就剩下这么点儿了。当然,其中还有很多人负伤后运了。他们会在被宣布死亡很久以后重新和战友们握手的。
李带着他的突击连穿过马肯肖村前的广场,终于找到了日军遗尸很少的答案:在村前广场上,一排排地探起了一座“尸山”。那完全是日本人自己干的。他已经麻木不仁了,无心去数那些日本收尸兵的杰作。日本人本来就在尸体上浇了点儿汽油。美军的丧葬连还在继续往上面浇。可真够丧葬连这帮人忙活的。听说他们的工资是计件的,葬一个美军外加五十美元,葬一个日军五美元。艾伦想:这帮黑人老土可发了大财了,光塔拉帕格平原上的话就够他们干几天。一个塞班的话就够他们每人买一套三房一厅的公寓房间了。
原来,日本人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人的尸体往后运,弄到战线后很远的地方烧掉。这样,美军会觉得自己伤亡很重,而敌方则伤亡很少,造成一种沮丧的心理。从塞班以后,美军见怪不怪,乐得省去一笔丧葬费,这也算塞班“征粮者”战役的一支插曲(后来,越南军队曾效法日军此法,在中越边界自卫反击战中,也来了这一手.真正的伤亡,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李穿过马肯肖村的伤兵医院,看到了那些被集体杀死的日军伤兵横七竖八的尸体堆。他已经满不在乎了,甚至还翻动几具象军官模样的尸体,企图找点儿什么护身金佛金马一类的纪念品。他深深地记着被“剑鱼”号救起的英军战俘弗高克斯少校的话,决不留情,决不宽恕。日本人犯下了弥天大罪,完全咎由自取,不值得怜悯。这些死人,几天之前,还在杀死他的朋友-—他不死也实属侥幸,如果他落到他们的手里,好则砍头,弄不好会被虐待致死。
他恨他们,只怨他们死得还太少。
他顾不上停留,也顾不上日军零星的狙击。他率领着他的连队兼程疾进。越过马皮山的西坡,越过废弃的日军野战机场,直逼马皮海角,它是塞班岛最北边的海角,占据了它,霍兰德·史密斯就可以向全世界宣布:
“在塞班岛上,日军一切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结束了。”
马皮海角到了。没有抵抗。
塞班就这样占领了。全部残余的日军都在七月六日那天做了困兽一跃,反而省去了许多麻烦,把他们从密如蜂巢的海边岩洞中挖出来或封死,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脏话”。
艾伦·李冲到海边。
前而是一望无际的碧海。“征粮者”胜利了,他经过如此残酷的战斗活下来,谢天谢地,实在是不易。但他却没有豪情满怀。他累透了,腻透了,苦透了,任何一个神经末梢和脑细胞都麻木了。他把双脚浸到海里,把双膝浸到潮水的浪花个,连胸部也浸湿了。他摘掉涂着迷彩的钢盔,连头发和脸也浸到海水里。他想哭,想笑,想喊叫,然而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凉凉的海水把他从麻痹状态中唤醒过来。他回过头,想瞧瞧已经属于美国的这座日本海岛。
马皮角边上的石灰质峭壁经过海浪的侵蚀切割,露出麻疯病
人的脸一样的洞窟和浅坑。铁青色的巉岩、橄榄绿的海藻和苔藓、锋锐的藤壶杂乱无章地涂抹在悬崖上,使人对它象对这个海岛一样厌恶。海浪就在它脚下翻滚,激扬,显示出液体向固体挑战的力量与自信。
一些鬼魂般的人影从那些黑越越的岩石洞窟中爬出来,无声无息地向那悬崖的高处爬去。李本能地端起了汤姆逊冲锋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武器。其他的士兵也都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他们没有一个人喊出声来,老兵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他们却没有开枪。
因为那些人都是妇女和儿童,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们的衣衫被撕成一条条的,又脏又破,几乎不能蔽体。可以看见老妇于瘪的乳房和瘦骨嶙峋的脊背,也可以瞧到少妇浑圆的肩膀和高耸硬挺的乳房。有的孩子在吮吸奶水,轻声地哭。她们大约有二百余人,也许更多,因为还不断有人从岩洞中钻出来,加入这个行列里。
艾伦少校长长打了声唿哨。他和他的最后一批士兵们躲在几块礁石后面,用枪向人群瞄准,以防不测,但没一个人摟火。
海风吹撩着妇女们的乱发。悬崖很陡,她们爬得又吃力又缓慢。由于赤着脚,许多人在刀锋般的海蛎子壳上爬过,痛得叫出声来。
她们终于爬到了危崖的顶端,下面是无底的墨绿色深潭,浪花在向她们招手。海风更猛了,吹舞起她们杂色的衣裙,她们更象一群精灵。
她们向西北方跪下来,匆匆拜了几拜。那里是她们的母国。
艾伦·李和他的士兵们打着刺耳的唿哨。甚至用半通不通的日语说‘“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生命。”
那些妇女连理都不理。有的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有的还想扯扯揉绉的破衣服。
突然,一个妇女尖叫着,把自己的孩于从高岩上丢下去。她立刻疯了,随后纵身跳入海中。
大规模的平民自杀开始了。妇女们纷纷跳海。有的落入海中还在挣扎,有的摔别海边的岩石上,立刻就死了。她们镇静地面对死亡,有条不紊,不一会儿,只有风掠过空荡荡的崖顶,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艾伦·李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这那些铁石心肠的老兵们也扭过脸去。这就是那第二个疑问的答案。李呕吐起来。
日本人是怎样的一个难以理喻的民族哇!是一个嗜杀成性而又自杀成风的民族?
而他,将同千千万万的年轻美军士兵,到那块神秘的土地上,去同这个疯狂而神秘的民族去进行最后的一战。
他摇摇头,把冲锋枪从岩石上收回来,甩到背后。
12
已经到了命运的最后关头。
尼米兹拿下了马里亚纳,下一步也许是台湾,也许是冲绳,也许是中国沿海的某一处地方。然而,无论在其中哪一处,菲律宾群岛都将被绕过。那么,麦克阿瑟两年半来魂紫梦绕的目标都将化作尘埃。他的雄心壮志将成为虚妄的空话,他将作为一个小丑,被记载在无法更改的历史书上。
他必须作出命运的一搏。
从布里斯班到火奴鲁鲁,整整跨越四个时区,麦克阿瑟的B-17专机,连续飞行了二十六个小时。一路上,他全在思索这命运的一搏。虽为专机,密封性也很差,高空寂寞而寒冷,麦克阿瑟的三名随从军官瑟缩在角落里。他则昂首正襟,坐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漠视枯躁的航程和冷寂的空间。
他的大军还没有到达马鲁古群岛。比阿克岛战役打得异常惨苦,绊住了他向前跳跃的脚。葛目直行大佐的一个联队,断然改变了滩头死守的旧战术。在此之前的太平洋岛屿战争中,滩头死守是日本的基本战术。它虽然能一时阻击住美军登陆部队,但美军早已学乖,用最猛烈的舰炮消灭了大部分守军。葛月的办法是纵深防御,在内陆削平悬崖,构筑山地坑道工事,静等美军前来进攻。整整一个月里,一批又一批美军死在火力点和山谷间。比阿克岛上最后的伤亡竟然同塔拉瓦接近。“将军”动摇了,他的直觉并不是万灵药。如果摩罗泰岛又是一个比阿克呢……
B—17已经在瓦胡岛上空盘旋。云层破碎,下面是苍翠的海岛和湛蓝的大海。起落架在希卡姆机场跑道上的颠簸,紧接着是刹车的吱吱声和身体微微前冲的惯性。麦克阿瑟爬出飞机,随同迎接他的军官们坐入一辆汽车。他将前往理查德森将军的司令部下榻。但他无法躺下休息,一小时后,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总统就要来珍珠港。
麦克阿瑟同尼米兹闹翻的事已经尽人皆知了。总统此行就特意为此而来。
以金和尼米兹为首的美国海军同麦克阿瑟互相拆台,明里暗里拳打脚踢,背后不知骂了多少娘,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报纸也推波助澜,闹得难以开交。早在四月间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上,奉麦克阿瑟之命的萨瑟兰将军提出攻占棉兰老岛和吕宋岛。而金上将坚持攻击台湾或者中国沿海的厦门。金的道理很明显,菲律宾有七千个岛,台湾却只有一个,从切断日本石油、橡胶、锡和粮食运输动脉的效果讲,两者一个样,而进攻台湾似乎损失较小。参谋反联席会议定下了攻击棉兰老岛,下一步如何打,全是走着瞧。于是,就产生了一场竞争,究竟是听麦克阿瑟的还是听尼米兹,“M”or“N”?(M和N是麦克阿瑟和尼米兹姓的第一个字母)
从诺曼底登陆的盟军,已经突破了德军的阻击,冲过平坦的法国平原,直指巴黎。艾森豪威尔和巴顿红得发紫。人们觉得胜利已经炙手可热,太平洋方面必须有一个大胜利,才能满足美国公民大大膨胀起来的荣誉心。然而,物资和兵力都有限,究竟该给谁?切斯特还是道格?
一九四四年是总统选举年。罗斯福还要决定他是否竞选第四任美国总统。他已经打破了连任两届的传统,但他丝毫不想让共和党人杜威唾手而得他辛苦播下的丰收之果。他已经成功地挫败了胡佛、兰登和威尔基,第四次入主白宫看来不在话下。然而他还需要一些选票,其中包括抓护麦克阿瑟的选民们的选票和海外军人选票。看到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通过他的手来结束,还有什么比这更开心呢!
他决定插手海军和道格的矛盾,面对面地调和这只双头狗。他在圣迭戈乘上重巡洋舰“巴尔的摩”号,带着海军上将李海和一群军事幕僚。这期间,刚视察完前线的金上将的专机从“巴尔的摩”号上空飞回美国。七月二十六日,星期三,这艘被严密护航的船在珍珠港海军码头靠岸,他将亲自见见他这位总司令指挥下的两员战将。
船靠上了码头。军乐队排在跳板两边,衣服整洁,奏起了欢迎曲。五十名太平洋舰队的高级海军将领,在衣冠严整的尼米兹和理查德森将军率领下,行注日礼等待总统的检阅和接见。罗斯福的轮椅被推上跳板,这才发现: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不在迎接他的军人行列中。
麦克阿瑟早在飞机上就打好了主意。他知道该怎样迎接罗斯福。他当然恨罗斯福,这个人影响了他一生的前程。然而他又是道格的后台老板:总统拍板才算数。
麦克阿瑟告诉他的副官布莱克,他要洗个澡。天,一小时后总统就到!他打开简在布里斯班伦农旅馆给他收拾的衣箱,磨磨蹭蹭地找换洗的衣服,然后慢条斯理地洗澡。当尼米兹一行人站在码头上饱晒骄阳的时候,他正在穿衣镜里看着自己老人那松垂的肌肉。
他洗好了澡,换上衣服,出门乘车。车是岛上仅有的两辆敞篷轿车之一。一大队宪兵戴着白手套骑着摩托车护送着他。路边站着许多看罗斯福的人群,人们向他招手,他也扬手致意。此刻他心中未必不想当总统。一位见过大世面的军官数了数护卫的摩托车,告诉同伴:“我从未见过这么长的护卫车队、”
车队在码头上兜了一圈,此刻乐队已经停止了演奏。列队的官兵开始鼓掌欢迎总统。道格就从两排鼓掌的人群中走过,频频向他们招手致意。他大步走上跳板,踏得跳板直颤悠。他走到跳板正中站下来,先回头向欢迎队伍微笑,然后转过头来。正当罗斯福问尼米兹“道格拉斯在何处”的时候,四只眼睛的目光在空个相遇了。
总统、“将军”、尼米兹上将和李海上将同乘了一辆敞篷车。李海上将坐在司机座旁。麦克阿瑟坐在后座正中,左手是总统,右手是尼米兹。他一路同罗斯福谈笑风生,老实的尼米兹似乎打不起精神来,只好靠在座位上。夹道的观众向敞篷车欢呼,罗斯福招手致意,麦克阿瑟也招手。
李海上将看到道格拉斯在如此隆重的场合竟然只穿了一件普通飞行员穿的皮夹克,非常吃惊:“道格拉斯,您这是开玩笑。”
麦克阿瑟回答:“好,您没见我从哪里来,天空中可冷呢!”那件夹克是肯尼送他的,他说:“上一次大战中,我连五分钟都没有离开过师部,哪怕被德国人的毒气熏倒。”
麦克阿瑟又拿英国人开起玩笑来:“有些英国官员找我试探,想从东印度的荷兰领土要去几块关键地方。如果让他们占了去,就永远也别再想撬动了。”
罗斯福点头同意:“我见到的丘吉尔首相也是这样。”
路上的两小时,麦克阿瑟已经看透了他的老对头。罗斯福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罗斯福。他脸色灰暗,疲惫不堪,目光浑浊,说得不客气点儿,只是徒具人形了。他的权力和责任已经把他耗干了。他做了远远超过凡人所做的事,他够本了,总统已经隐约听到了天国的钟声。麦克阿瑟假惺惺地恭维总统:“您是军队中最受尊敬的人。”其实他心里早就抹掉了总统,是否用他自己来取而代之亦未可知。然而,他承认:“就是垂暮的罗斯福也是可畏的。”
预料中的会议终于在一间粉刷成奶油色的大厅中举行。会餐以后,大家吃了点心和水果,略说了几句笑话,总统、麦克阿瑟,尼米兹和李海都走入另外一问不大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幅特大的太平洋地图。一根长竹竿放在墙边,李海把它递给总统。总统坐在轮椅上,用它指着几个刚被美军攻占的海岛——他对地图和海图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突然,他把轮椅转向麦克阿瑟:“好吧,道格拉斯。”他挑逗地说:“我们从这里打到哪儿?”
麦克阿瑟简直象条件反射:“棉兰老,总统先生。然后是莱特岛,再后是吕宋。”他说完看着总统,而故意不去注意尼米兹。他真是个地道的客串演员。这次来前,尼米兹给他发出邀请电,因为怕日本人截获并破译电码——他们是否知道山本之死尚是个谜——电文中没提总统要来。麦克阿瑟回电:我很忙。
尼米兹开始发言。他说得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他每提出一个方案,都有一个参谋拿来成磅的文件和材料,海军搞什么事都讲究认真,两栖登陆的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尼米兹仔细分析了各种越岛方案,直到最后在日本登陆。他的论述有理有力有据,使人无法不信服。他讲完以后,擦了一下汗。两周前,欧内斯特·金上将刚来过火奴鲁鲁。他陪同金上将视察了夸贾林、埃尼威托克和塞班。他们的飞机在塞班降落的时候,斯普鲁恩斯、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都来迎接他们。金头一句就说:“斯普鲁恩斯,您干了件挨骂的好活!”这当然指关于追击小泽舰队在海军中引起的争议。“那些骂您的人不值一驳,您的决定是对的。”
尼米兹有足够的理由和第一手资料来反驳麦克阿瑟。他在战火未熄的塞班岛上获得了深刻的印象。他几乎不相信在这样一个小岛上美军会有高达一万六千人的伤亡。而在菲律宾,有三十万精锐日军,其中一半在吕宋岛。
切斯特·尼米兹开始向总统介绍他们一行人在塞班的经历和见闻。他们仔细察看了曾经激烈战斗过的西海岸,霍兰德在那里建立了他的司令部。尼米兹就地听取了上千名日军如何狂热地进行“万岁”自杀冲锋的汇报,日军的抵抗力给他和金投下了黑暗的阴影。有一句话尼米兹到了嘴边没有吐出来。霍兰德’史密斯一边随他巡视战场,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两栖战和通往东京的道路。突然,霍兰德对金说:“给我三个海军陆战师,我能拿下吕宋。”这使得尼米兹的内心至少不象表面上那么反对袭夺吕宋岛。
当时金反问:“您的好胃口都消化过哪些食物?”“我吃的这碗饭您也吃了四十年。”霍兰德回答。
事后,金不无赞赏地对尼米兹说:“霍兰德可畏之处就象是在中国战区的史迪威,他不要命地想打仗。”
尼米兹讲了斋藤将军在塞班的防御和战术特点,省略了霍兰德将军阻止他们一行人登上塞班制高点塔波裘山。当时零星的日军负隅死斗,每天都有美军官兵被他们射杀。尼米兹讲了他们如何绕岛一周,转述了霍兰德对金上将的赞词:“没有任何人能指谪金缺乏勇气和心理平衡。”
他们——美军在太平洋上的全部最高首脑,就乘着一辆吉普车,在一支日本三八式步枪射程内行驶。最后,他们到了日本平民集体自杀的马皮角。金对日本军人和平民那种狂热的自杀心理感到震惊。他说,与其攻占塞班化的日本本土列岛,不如对它实施海军封锁和轰炸,节省下盟军的生命和鲜血。
尼米兹反对麦克阿瑟,他说金选中了台湾。两位将军反复争论,总统坐在轮椅上静听。罗斯福时而提出一个问题,时而用教鞭在地面上划一条路线。李海上将看出总统想在M和N之间搞折中。罗斯福的天才在于会识别人,识别计划,伟人的伟大之处也在这里。他不是事必躬亲,更不是寄希望于理想化的人选和客观环境,他就从他手下的人和他所处的环境做起,那些看来似乎很平庸的人和事,经他一摆弄,竟然就风风火火,威震全球。
辩论到午夜中止了。没有结果。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会议重新开始。占尽优势的尼米兹似乎有些退坡。麦克阿瑟虽无一纸图文,但他自己代表了一切。他谈锋犀利,广证博引,均出自名家和名著,谈到精彩处,情绪激昂,非常富于感染力。他一贯自信自己的个人魅力。总统问起马尼拉湾的情况。问麦克阿瑟它是否能尽早开放,台湾在后勤方面是否能代替吕宋。
麦克阿瑟的劲儿上来了。他父子两代人都久住菲律宾,菲律宾号称他的第二故乡。他熟悉那儿的山石草木。虽然他离开马尼拉两年半了,然而讲起来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尼米兹情知不妙。他并非死打台湾不可,是金要打台湾,而太平洋舰队司令自己还另有打算,他只是金的代言人。金的原则是为海军争取攻击日本的最高利益。
总统被麦克阿瑟吸引了。他带着特有的迷人的微笑,问“将军”:如果在菲律宾北部进展顺利,是否还要进攻菲律宾中部和南部群岛?
麦克阿瑟巧妙地躲开了关键。他虚言两句,开始谈论政治和道义。他讲到西方哲学和东方哲学,讲到东方人的“信用”、“信义”、“道德”和“道义。”他讲到东方人对“失信”、“失约”、“耻辱”和“面子”的看法。他指出,解放菲律宾不仅是一场军事战役,更是一场政治仗和信用仗。信用是美国在东方的旗帜,而日本就是因其一贯背信弃义而被钉在东方的耻辱柱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仅是一场浩大的军事战役,更是一场民主国家和法西斯国家的政治抗衡,谁的制度优越,人民自信,士气高昂,得道多助,谁就可以打胜。
尼米兹是个地地道道的老水兵,他对政治没有兴趣,对哲学和道德毫无研究,他日尔曼人式的沉默性格中虽不乏美国式的诙谐,然而对演说外行,对业余演员更不敢问津,他明白自己的火炮比麦克阿瑟的口径小。
麦克阿瑟慷慨陈词,同时也自负地把自己看成菲律宾解放之星:“日本占领军血腥的屠刀已经激起这个岛国的反抗怒火。菲律宾人信赖美国,如果美国不履行自己的诺言,这将是美国国旗的污点。在今天的战争里,亚洲人民的眼睛盯着菲律宾,如果美国抛弃了它的人民,美国的荣誉将染上永远无法洗刷的污迹。”
这些堂皇的诡辩之词,都是军人用政治和道义的旗帜做自己的战袍。(许多军人都说过类似的话。无独有偶,二十多年后。威斯特摩兰将军在越南重复了这些话;三十多年后,俄国人在阿富汗又重复了这些话。)
总统把麦克阿瑟和尼米兹的争论简化为一架天平:谁的方案死人少?他问:“道格拉斯,攻取吕宋的损失之大会超过我们以往的一切战役。”
麦克阿瑟表情丰富地否认了总统的看法。“总统先生,”“将军”振振有词,“我们的损失决不会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战役大。老式的前线步兵攻击时代已经过去了。现代的步兵火器如此可怕,只有最平庸的军官才依仗士兵用生命去冲锋。优秀的指挥官能够避免重大损失,我从新几内亚一路反攻,挺进了二千英里,难道不是证明吗?”
他告诉罗斯福,吕宋战役的损失一定会比台湾小。因为太平洋登陆战的主要损失是没有任何敌人的内部情报,仅仅靠判读航空照片。因此,塔拉瓦和塞班的损失沉重。他故意略去比阿克不讲。然后,他说吕宋同任何其他岛屿不同。美国在那里呆了半个世纪,非常熟悉。而且,岛上有几十上百支同情美军的菲律宾抗日游击队,他们对各种敌情了如掌指。而台湾则不同,自从一八九四年以后,日本人就一直盘踞在那儿,部份岛民似乎已经被同化,敌人的部署和要塞两眼墨黑。两相权衡,吕宋的优越性很明显。
这时候,切斯特·威廉·尼米兹极不引人注意地点点头。麦克阿瑟也许有九十九句话是吹牛和夸张,这句话他可说对了。在海军陆战队横越太平洋的血战中,的确是缺乏敌占岛屿的情报。塞班岛的守军比预计的多一倍。台湾呢?他不禁想起霍兰德·史密斯关于攻占吕宋的那句话。
麦克阿瑟最后说:吕宋不是个小地方,象拉包尔、威瓦克那样可以绕过。从它的空军基地起飞的轰炸机,足以威胁美军攻击轴线的侧翼,从军事上讲,也应该拿下来。
罗斯福的忍耐力到了极限。他宣布散会。他对他的私人医生麦金太尔说:“我睡觉前给我一片阿斯匹林,从来没有人象麦克阿瑟这样对待我。”
后来,厄米兹提出了一个新方案,麦克阿瑟攻取吕宋,他攻冲绳。
尼米兹上将对海军上层人物的战略思想很熟悉。他知道绕过台湾攻打冲绳将会使金海军上将怒不可遏。金对台湾的追求近乎一股偏执狂,他象当年葡萄牙、荷兰和日本的海军将领一样,被中国东海上这片杏叶状的海岛迷了心窍。
尼米兹比金小七岁,他并不太了解金的心灵深处。金属于上一个世纪的海军军人,深受美西战争和马汉制海权理论的影响。一八九八年,当年轻的美国舰队在加勒比海上弦耀旗帜的时候,欧内斯特·约瑟夫·金后补少尉正在“鹰”号鱼雷艇上。“鹰”号是一艘简陋的木壳海道测量船。作为它的领航员,金忍受着加勒比海上的狂风浊浪。船在古巴圣地亚哥治工作,热带的骄阳灼伤了士官生金的双眼,他被送到布鲁克林海军医院治疗,以后一直到死,他都眯缝着眼睛。
金的青年时代正是马汉最红的年月。马汉出版了他的《1660年—1783年间制海权对历史的影响》和《1793年—1812年间制海权对法国革命和帝国的影响》两本著作,享有世界性的声誉。眼睛上的纱布除去后,金如饥似渴地读了这两本海军理论的经典著作,又买到了刚刚出版的马汉新著:《纳尔逊的一生》和《大不列颠制海权的体现》。独处内省,帝国思想和全球海权战略深深刻入了金的大脑,成为他终生行动的罗盘。
台湾,正是老马汉理论中的“关键性的前进基地”。
台湾距菲律宾二百海里,距冲绳三百三十海里,距上海三百三十海里,距九州六百海里,距釜山七百海里。从台湾机场出动,菲律宾、日本、朝鲜南部、中国东南沿海直到武汉、桂林,都处在B—24型轰炸机的攻击圈中。台湾有足够的纵深,它的面积、人口、物产和地形都足以供应庞大的陆海空军部队,而无缺乏之患。对东亚地区来说,再也没有哪个海岛比台湾更重要了。日清战争以后,日本政府宁肯吐出辽东半岛,也绝不放弃台湾。它是从千岛群岛直至南洋群岛的整条西太平洋岛链上的拱心石。
金思想的保守和落后性,还反映在他对共产主义刻骨的仇恨上。凡是亲自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方政客和军人,无不憎恨苏继埃俄国。虽然这一回俄国成了盟友,但丝毫也没有缓和金对共产党国家的恐惧。金不象麦克阿瑟和巴顿,把反共吊在嘴上。他实打实地派出了自己亲信的军官梅乐斯上校,帮助蒋介石组织特务,袭击和暗杀中国共产党人。他不相信史迪威、戴维斯、谢伟思一伙同情中共抗日武装的美国人的报告,他一生的经验告诉他,如果敌对的政治力量控制了台湾,美国在西太平洋的制海权就会遭到挑战,美国在东亚的利益就会受到威胁。这个葡萄牙人叫做“福摩萨”的海岛是东方之钥,必须牢牢捏在美国的手心。金简直不能设想“福摩萨”落到共产党人手中。
尼米兹上将几乎没有离开过珍珠港,他对新落成的五角大楼内部的事务不甚了了。据说海军部是支持金的。三个月前,海军部长弗兰克·诺克斯死于心脏病。罗斯福总统提名詹姆斯·福雷斯特尔作为诺克斯的继任者。福雷斯特尔先生原来是诺克斯的部长助理,“舰队里的人”对他很不以为然。福雷斯特尔有很浓的眉毛和很短的下巴,中等个儿,脸上和身上都很瘦。他具有文职官员普遍带有的那种知识分子气质。头脑清晰,擅长辩论,不为职业军人所屈服。他并不满足于仅仅为舰队提供后勤,在作战方面也频频提出自己的见解。这立刻引起了金上将的反感。金周围的一些将领受他影响。对新任海军部长多有不敬。军人说一不二,厌恶福雷斯特尔那种“这看来是个好主意。您意下如何?”的文牍气。福雷斯待尔开始还坚持了一番,后来,用金的话来说,“我实在太强硬,他不得不屈服。”
福雷斯特尔先生对金的拔扈非常恼火。在一次他邀请金的宴会上,金迟到了两分钟,福雷斯特尔就颇为焦躁,怨怒之情溢于言表。
只有在台湾问题上,福雷斯特尔先生完全站在金的立场上。他在秘密和公开的场合,都反复强调自己的观点:“谁掌握福摩萨,谁就能控制亚洲大陆的整个东海岸,我们永远永远不能允许这个岛屿被任何一个可能在未来与我们敌对的大国所控制。在战后的亚洲,我们必须从这里的基地保持前进姿态。”这些话,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都时有所闻。他们同样理解台湾在军事政治战略和海洋战略上的重要性,但他们是现实主义的将军,他们了解美军和日军的实力和能力,他们知道:拿下台湾,谈何容易!
台湾是一个山地险峻、密林厚覆、奇峰突冗的大岛,面积达三万六千平方公里。日本人已经苦心经营了整整半个世纪。岛上有几十处良港,七十余个机场,屯积了大量的军火和其他物资,即使和平时期,日本也在台湾驻扎了十几万精兵。任何一个看到过贝蒂欧、夸贾林、塞班战场的军人,都会对两栖登陆的险恶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毫无疑问,台湾战役将会血流成河,代价高得难以忍受。万一失败,整个战争的节奏将被打乱,美国人将付出更大的牺牲,他尼米兹将同金和福雷斯特尔一道,成为历史的囚徒。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军在达达尼尔海峡登陆失败,丘吉尔和费舍尔上将双双辞职以告国人,但死去的人却无法复活了。
冲绳从各方面讲,都较台湾容易攻取。斯普鲁恩斯的建议,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尼米兹虽然理解了金上将的意图,却不能不站在他的前参谋长的立场上。
这还是尼米兹和金在塞班视察的时候,斯普鲁恩斯提出来的。因为冲绳距日本仅三百四十海里,完全处于日本飞机的战斗航程内。当时他略加思索,就放弃了。现在,麦克阿瑟象牛一样固执地坚持他认为损失很大的吕宋方案,他又为何不可把冲绳方案抖出来呢。而且,斯普鲁恩斯一贯稳重,身经百战,他的话一定有其道理。冲绳比台湾小多了,海军自己就能对付。当日本人穷于应付菲律宾的时候,他在台湾和日本九州之间突然打入一个楔于……他想起当时的情景:
金曾问雷蒙德:“您想指挥的下一个目标岛?”
“冲绳。”
“您怎样攻占它?”金的眉毛一挑。
“我这样想,”斯普鲁恩斯沉着地回答,他成竹在胸。“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在海上补给大批量弹药的方法,那么快速航空母舰部队就可以一直横在日本本土与冲绳之间,直到全部攻占该岛、使用岛上机场为止。这是一种机动性的阻击。”
啊!他的雷蒙德是怎样的一位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海军将才呀。
在其余的时间里,罗斯福视察了医院,慰问伤兵。他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了。被利连撒尔律师称作“世界上最英俊的战斗的面孔”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总统脸皮松弛,皱纹越来越多,目光没有焦点。脸色灰暗憔悴,仿佛昏黄的灯泡上蒙的旧羊皮纸灯罩。他已经完全衰竭了。
然而,他毕竟是富兰克林·罗斯福。他的名字就是一切。他的轮椅被推入医院的走廊,向伤兵们微笑。他既没招手,也没开口,然而这就够了。伤兵们扑过来,看着总统,呜咽了。那些被截掉肢体的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被绷带裹着只露双眼的人,终于见到了他们崇拜的总统。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总统,一位从三十九岁就无法行走,却依靠精神力量挺立在世界上的总统。他毅力惊人,当上总统,一干就是十二年,使美国的乾坤为之扭转,使世界的风云为之变幻。既然他可以成功,那么你们不是也可以挺身活下去,象条男子汉一样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既然上帝把你送到人世间,你就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热爱这个星球,勇敢地战斗,豪迈地生活。你们的许多战友和朋友,已经饮恨在异域的密林里,冰凉的深海下,灰色的珊瑚沙滩上和阴暗的岩洞中,难道你们不应该也象总统那样,牢记住死者们为之捐躯的正义和理想,象植物一样顽强地在大地上生长和繁衍吗!
总统还视察了海军设施,向各级官兵致意。罗斯福、麦克阿瑟和尼米兹一起,把问题和方案都搁置起来,谈些笑话,谈些战区中的奇闻轶事,谈日本人,谈国内问题,麦克阿瑟提到共和党候选人杜威。罗斯福问麦克阿瑟是否有意竞选总统,道格拉斯说他对政治没有兴趣——其实他兴趣大着哪!总统说:“谢谢!”
还要拍照。他们三人都摆好架势。总统笑眯眯地居中而坐,左手是尼米兹,右手是道格拉斯。他终于对麦克阿瑟说:
“We
will not bypass the Philippines”(我们将不绕过菲律宾。)
麦克阿瑟一生的目标终于实现了。
总统还对尼米兹说:“你们宣誓共同协手作战,遵守自己的诺言,直到打败日本。”
尼米兹也得到了自己的礼物——琉球群岛中的最大最美丽的海岛——冲绳。
一切该说的全说过了,该得到的都得到了。
他们全都很轻松。罗斯福注意到麦克阿瑟的长裤弄得有些皱巴巴。他小声对麦克阿瑟说:“您注意我盯的是什么吗?快把它理平。”麦克阿瑟正看裤脚,摄影师就抢下了镜头。
这是罗斯福、麦克阿瑟和尼米兹三人合影的最后一张照片,很生动:尼米兹衣冠楚楚,正襟而坐;麦克阿瑟穿的还是皮夹克;罗斯福扭头笑着对麦克阿瑟说:“好,道格拉斯,您赢了。我不得不给金一个坏消息。可怜的倔老头厄尼。(Ernie,欧内斯持·金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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