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沿着密克罗尼西亚推进
1
作为一名高级指挥官,尼米兹早就习惯了各种变故和意外事件:突然的胜利和突然的失败,某个熟人突然阵亡,某一条有名的军舰沉没海底,某地失守,某城攻克。他只是把这些消息当成一块大棋盘上的棋子,有得有失,然而,胜利早就已经注定了。
贝蒂欧的掺重伤亡使他震骇。为了那么小的一块礁石,居然死了那么多人,而且,几乎失败。由此类推,从所罗门和新几内亚战役中得出来的对日军战斗力的估计可能错了。那么,整个反攻计划和时间表只有推倒重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法国的登陆,打败希特勒,邀请苏联出兵攻日,远东的政治地图全都被打乱了。一个小小的柴崎少将,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呢?
切斯特·威廉·尼米兹上将决定:无论如何,必须亲自去一趟塔拉瓦。
尼米兹准备在贝蒂欧枪声停息的第二天去。他的参谋科罗纳多少校立刻同泊在洋面上的斯普鲁恩斯将军联系。雷蒙德回电:贝蒂欧机场无法使用。跑道对任何较大的飞机都十分危险。工程部队正在平整。
尼米兹将军没有理会他的前参谋长。他叫上了理查德森少将、最著名的美国海军战略家弗莱斯特·谢尔曼中将和雷德曼上校。他们一行人匆匆登机从希凯姆机场起飞,越过万顷碧波,直奔埃利斯群岛的富纳富提环礁。富纳富提岛是海军攻击吉尔伯特群岛的最重要前进基地,有良好的咸水池和长跑道机场,距塔拉瓦仅七百二十海里,尼米兹可以在富纳富提等斯普鲁恩斯的信儿。
富纳富提在珍珠港西南二千二百海里的大洋之中,飞机要连续飞行十小时。为了打发寂寞无聊的空中旅行,尼米兹上将同雷德曼上校一起赌纸牌。他仿佛又回忆起在得克萨斯州弗里德里克堡度过的童年,接着他谈起了军校的艰苦生活。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在这种上下级关系很随和的场合,老头子总爱讲些轶事和笑话,时间也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老人打牌手气臭,尼米兹一输再输。连旁观的谢尔曼中将都笑起来了。谢尔曼是海军公认的智囊,尼米兹不可须臾或缺。尤其是斯普鲁恩斯一走,他恨不得把谢尔曼夹在他的公文皮包里。谢尔曼过来帮老头子,尽管年轻人手气奇好,最后,尼米兹还是欠雷德曼六美元七角五分。
“下次再还吧。”尼米兹拍拍口袋。“老年人总得让位给年轻人。”
下面已经是富纳富提环礁葱茏的椰林了。
尼米兹上将一行人同基地司令、一个活泼的老上校一起驱车前往他的司令部。一路上,太平洋舰队司令顺便问问基地的情况,甚至提到给富纳富提的土著一些珠子和蜡染花布。“无论如何,我们总是侵占了他们的乐园。”
在司令部,一位机要译电兵给了尼米兹一封电报,电文刚刚译出,还来不及打出来,草草地注在密码下面,“清理工作正在进行。机场无法对大型飞机开放。尸体尚未烧完。斯普鲁恩斯。”
尼米兹摇摇头。他领会了斯普鲁恩斯的善意,但他必须去塔拉瓦。太平洋反攻的巨大机器已经启动,不能停下来。如果在贝蒂欧出了岔子,在马绍尔也会翻车。他要亲自去看看,哪怕是从低空看看:为什么一个珊瑚岛上的两千日军能把一个精锐的海军陆战师杀得尸横遍野?
他命令基地司令给他们准备一架“小点儿”的飞机。他喝了一杯茶,吃了一顿便饭:荷包蛋、玉米片和火腿。然后,他精神抖擞地巡视了富纳富提的码头、舰艇、气象台、无线电通讯站、修械所、后勤仓库和基地医院。他兴致勃勃地同各种各样的人谈话:询问轰炸机飞行员投弹的窍门儿;打听战斗机飞行员的精彩故事,同管仓库的黑人士兵谈老鼠的问题;同伤员谈热带疾病的问题。他即席演说,用才发明不久的圆珠笔在各种东西上签名:笔记本、航空地图、炊事兵的白帽子、钢盔带、背心、手帕、便条、航海日志和照片的背面。他有求必应,谈笑风生,一派大将风度。
正当大家兴高采烈的时候,他突然问基地司令,“飞机准备好了没有?”
司令大吃一惊:“我已经着人为您准备了夜宿的房间,贝蒂欧的机场不是还没修好吗?将军。”
“我下的命令执行了没有?”尼米兹问。口气似乎不那么随和了.
“准备好了。”老上校赶紧回答。“是一架陆战队用的DC-3,刚修好,已经拖到滑行道上了。”
“谢谢。上校,您在富纳富提干得不错。如果有机会,我会让您担负更多的工作的。您的岗位也许应该是夸贾林、塞班、台湾或者横滨。我不会忘记您的。”他接着补充:“您马上给斯普鲁恩斯将军拍封电报,就说我去贝蒂欧了。噢,别忘了用密码,我可不想让他们随便把我揍下来,瑙鲁岛还在他们手中。他们可以象我们干掉山本那样回敬一次的。”
一架简陋的DC—3运输机噗噗叫着,转动了螺旋桨。尼米兹一行人费力地爬进飞机,舱门关上了,飞行员丢给他们一堆军大衣和棉垫子,然后叮嘱了一句:“海军上将,坐这玩艺儿实在不好受。”
为了免遭在低空气流中颠簸,DC-3爬到六千米高,的确象飞行员说的那样:空中冷极了。天空是一个冷寂孤独的地方,尤其是在太平洋上。你如果不探头去看窗外,准以为是在一间不断振动的冷屋子里,有些航空仪表就是在冷冻间的振动台上试验的。尼米兹、谢尔曼和其他几个军官都穿上了军大衣。他们可没有坐C—54上富纳富提岛那时候的雅兴了。纸牌收了起来,大家轮着说笑话。一个说:“美国独立早期,议员埃姆斯如此解释君主制和民主制。君主制有如华丽的大船,乘风破浪,得意非凡。可是一旦触礁,一下于就沉了,民主制象木筏,永不沉没,可是筏上的人双脚老得泡在水中。’”第二个说:“一个女学生寄宿一周以后;浑身肮脏地回到家里。妈妈问她怎么不洗澡,她回答说:‘喷头和咱们家的不一样,它喷出三股水,我不知该洗哪一股。’”第三个说:“一个老太婆不顾年龄爬越花园篱笆去访问邻居,邻居问她为何不走大道。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已经八十岁了,剩下的时间对我很宝贵。’”他们一边说笑,一边不停地跺着两只脚。
就这么说着说着,飞机已经飞到了吉尔伯特群岛上空。吉尔伯特群岛的轴线呈西北-东南方向,塔拉瓦在它的北方,马金岛在塔拉瓦的北方,是吉尔伯特最北方的一个海岛。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圆形珊瑚礁从机翼下掠过,尼米兹和大家都停止了说笑。
飞机飞过阿贝马马岛——它已经被卡尔森中校的一个突击连攻占了——和马亚纳礁之后,驾驶员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先生们,下面就是塔拉瓦环礁。”
抛开战争,环礁确实是美丽的。碎浪在礁盘上镶起一道白边,椰林苍翠,礁湖如镜。环礁很少是圆形的,它们奇怪的形状象显微镜下形形色色的微生物。
电报员送来一张匆匆写就的电文,二十四小时内,尼米兹第三次收到了斯普鲁恩斯的电报。电文很简单:
“贝蒂欧机场暂时无法开放。”
尼米兹对混血种的飞行无线电员说:“告诉雷蒙德,我无论如何也得降下去。我没带回去的油。”
雷蒙德回电很快。他的旗舰“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和贝蒂欧驻军司令坦尼上校用高频电台直接联系,随时了解机场工程的进展。岛上的“海蜂”们干劲冲天,用五台推土机铲平跑道,但工程量太大,尼米兹要降落仍然非常危险。他电告太平洋舰队司令:“请忍耐一下,切斯特,我们加油干。”
尼米兹他们没办法,只好在塔拉瓦环礁上空低飞.有时候飞机降到六百英尺,贝蒂欧看得清清楚楚。那条著名的栈桥比他们想象的要长,它已经不是一条鸟脚,而象一只鸟站在旗杆上。贝蒂欧似乎比海图上标的要大,因为它出了名,人们心理上重视它,它无形中就大了。贝蒂欧的确同塔拉瓦环礁的其他小岛不一样,它已经是一个赤裸裸的海岛,大部分椰子树都被连根拔起或拦腰砍断,剩下来的也被剥光了枝叶,像被火燎过的一根根鸡毛。跑道几乎辨认不出来了,很多蝼蚁般的人和甲虫般的机械在那里忙碌。岛上升起好几股黑烟,那是斯普鲁恩斯讲的“焚烧尸体的黑烟”。
DC—3上那个无线电员接通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空地通讯电台,随时报告机上燃油的情况。军舰转告海岛,海岛上的工程部队发疯地突击抢修跑道,他们必须在尼米兹的飞机油尽之前完工,否则海军上将就有性命之虞。
一个小时过去了.飞机上亮起了告警红灯。机场上终于摆开了T字布。著名的机场头一次对“大飞机”开放,试降的是尼米兹上将。
飞机在凸凹不平的跑道上不停地跳跃,头儿次撞击几乎把它重新弹上天去。斯普鲁恩斯说的一点儿不假,军官们的肠胃都快颠出来了。飞行员扳下了全部刹车和襟翼,大梁和主翼梁一边格格响一边摇晃,能降下来真堪称奇迹。
机门打开,不等将军们钻出座舱,一般臭气扑鼻而来。有焚烧尸体的焦糊肉味,还有未及掩埋的腐烂尸体的恶臭,所有的人都呕吐起来,弄得机舱里污秽不堪。’
尼米兹忍住恶心和肠胃的翻搅,跨出座舱。没有扶梯,一位中士硬把他抱了下来。其他几位将军也依法炮制,只有雷德曼中校又年轻又是运动员,他拒绝帮助,直接从舱门跳到了地面。
踏上贝蒂欧的土地,切斯特·尼米兹将军才体会到诗人所说的“沙场荒凉”是什么滋味。
朱利安’史密斯将军和坦尼上校陪同他走遍贝蒂欧岛。他踩着发烫的珊瑚沙,仔细地察看一个个残破的地堡、半埋式暗堡、覆盖着椰木和波纹铁皮的盖沟、交通壕,钻入几乎被夷平的设计巧妙的日本防空洞马上又被尸臭熏出来。他看了柴崎的“金字塔”,看了被舰炮集中射击的贝蒂欧鸟尾部。他丈量了沙层和混凝土层的厚薄,详细地询问了朱利安‘史密斯少将——一个服役三十二年的两栖战老兵-—如何一步步打下贝蒂欧。他真难以想象在这种地方还有活人进行着拼死搏斗。
日军的工事设计和顽强抵抗使尼米兹肃然起敬,美军的英勇作战和不畏死亡更使他热泪盈眶。他太了解他的士兵们了。他们都是很优秀的青年,充满理想、幻想和梦想。在一个欧洲人看来:美国兵都穿着一身特制的鼓鼓衰变的军装,左兜里是香烟,右兜中是巧克力糖,屁股兜中装着避孕套。他们好奇心重,性欲特强,但大部分时间寂寞无聊若有所思。他们思想浅薄,文化不高;被认为是一支怕死的不善打仗的和自私自利的少爷军队,然而就是这帮“少爷”们拼死打下了贝蒂欧。
尼米兹走到海边,俯身到沙滩上,捧起一把沙土。他的手指慢慢张开,其中左手的一个指头已经残缺,是在他改革潜艇柴油机的时候被机器咬掉的。沙土漏下去,只剩下了弹片和子弹头——美军的弹头和日军的弹头——仿佛一张张肮脏丑陋的脸。他的脸迎着海风,让风吹干他的泪水。他想起了奥利弗·温德尔的话,这位大法官在哈佛校园里慷慨激昂地演说,那时正值美西战争爆发。
温德尔说:“战争是可怕而阴郁的,但我们需要一些这样的教员。强烈而危险的行动,教我们去相信那件事,它是我们一度怀疑并且寻找不到的事情。它就是可贵的英雄主义……我们的安逸生活,不过是安静的一瞬间,因为世界上的潮流一直在奔腾澎湃。”
不久,斯普鲁恩斯中将乘交通路登陆。尼米兹、斯普鲁恩斯、朱利安·史密斯和他们各自的参谋长、谢尔曼中将、理查德森中将、希尔少将都在贝蒂欧上巡视了一遍。然后,他们召开了简短的现场会,贝蒂欧变成了一个两栖战的大课堂。
傍晚,尼米兹随斯普鲁恩斯中将前往拜里基岛、他已经疲劳到麻木的程度了。军官帐篷已经给他铺好,床铺柔软舒适,他洗了个冷水澡,眼皮依旧沉重,似乎坠着两只铁锚。他已经五十八岁了,再有三个月就该过五十九岁的生日了。连他的儿子小切斯特’尼米兹上尉也指挥着一艘SS—255潜艇“哈多”号,在太平洋上执行战斗巡逻。他真该休息了
可是他睡不着。狼藉的贝蒂欧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使他无法合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法想象人世间会有这样酷烈的破坏和杀戮。他抽出圆珠笔,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信笺上给他的太太凯瑟琳·尼米兹写信。虽然开着窗,帐篷里仍很闷热,但尼米兹头也不抬地写着,圆珠笔无声地在纸上滑动:
“……我从来见过象塔拉瓦这么凄凉的战场。在上次大战中。理查德森将军看过法国战场,他说这里的情景使他回亿起依普莱斯战场,那场惨烈的战争就象几周前发生的一样。几千棵椰子树没有一棵是完整的。日本鬼子做了最坚固的防御工事并打到最后一人,只有几个伤兵和被炮弹震昏的人当了俘虏。没有烧的尸体发出恶臭,因为死人太多,我们的丧葬连拼命干也烧不及。直到我们离开那里,前往环礁中一个邻近的小岛以后,我才得以解脱——吃顿晚饭并睡上一觉。即便如此,如果风向偶尔一变,我们还会闻到尸臭。我们全力以赴地工作以取得尽可能多的收获,我仍还要准备新的攻击,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必须为飞机取得机场。上帝保佑,我们不仅要利用已经到手的机场,而且要从日本鬼子那里夺到新的机场。”
他当然知道打仗要流血和死人。可是要打赢战争只有这么干下去。在这一点上,尼米兹上将同历史上一切名将一样——心硬如铁。
贝蒂欧岛上突然传来一阵机枪声。尼米兹放下笔,深深吸了一口气。朱利安·史密斯少将虽然在贝蒂欧建立了指挥部,但他不让尼米兹住在那里。“还有个别狂热的日本兵隐蔽在地堡里,不定什么时候会跳出来,向一切人开枪的。”朱利安不放心他的司令官。
“朱利安也许是对的。”尼米兹想,“贝蒂欧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2
马卡拉帕死火山脚下的那座楼亮了一整夜的灯。天色渐明,灯光也逐渐变得苍白而疲倦。随着洒满大地的晨光,珍珠港营房和军舰上响起了嘹亮的号音,军舰的主桅上升起了海军旗。这时候,从希卡姆机场方向开来两辆吉普车,前面的一辆敞着帆布篷,坐满了提着卡宾枪的海军陆战队士兵。
吉普车开到亮着灯的大楼前,一位少校军官走上台阶,对卫兵讲了几句话。几位将军模样的人从第二辆吉普车里下来,穿过大门,警卫毕恭毕敬地向他们行了军礼。一楼的楼道铺着地毯,走起来无声无息,只是有点儿拖脚,象在马尾藻海航行的一艘帆船。
一楼尽头有扇门,门外站着一名陆战队士兵。他身旁的门上写着一行警句:
国民们,鼓起勇气,抓住时机,不要等待。
那位专办官场交涉的少校又对卫兵讲了几句,卫兵唤来门里面的一位秘书军官。他立刻把几位将军都引进那扇门,然后温文尔雅地说:“OO号正在等你们。”
尼米兹上将在这座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大楼中接替了金梅尔上将,已经干了整整两年。他的办公室质朴无华,只在一面墙上挂了一柄日本军刀。这大概是他先祖在条顿骑士团服役的时候留下来的遗风。不过,那柄战刀不是古物,而是一位日本潜艇艇长的佩刀。艇长本人在两年前驾驶潜艇攻击珍珠港的时候,被击毙在港湾的烂泥里。拉起富有夏威夷特色的印花布窗帘,打开窗户,对面有一堵光秃秃的水泥墙,专供司令打靶用。尼米兹高兴的时候,就用他的.38口径手枪对墙上的日本兵像靶尽兴射击一通。
尼米兹果然等在屋里。他同来人一一握手,“您好,雷蒙德。”“您好,霍兰德”。“您好,凯利。”
副官给上将、斯普鲁恩斯、霍兰德·史密斯和特纳每人都端上一杯清茶,然后,大家开始谈天气。
等大家喝了半杯茶之后,舰队司令说:“先生们,我请各位来,其目的你们早已经明了。我们立刻要在马绍尔群岛进行‘燧发枪’作战,鉴于吉尔伯特战役中的教训,请大家谈谈作战计划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斯普鲁恩斯中将同他的顶头上司一样寡言。仗是陆战队、希尔、特纳打的,他一直坐镇旗舰,没有干涉任何一级军官的指挥。他对这间房子也太熟了,话留给别人去讲吧。
严肃的特纳开了口。里奇蒙·凯利·特纳从来认认真真,不苟言笑。他连日工作,调查,分析,已经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后来,这份报告被称为“特纳报告”。
“尼米兹将军,我已经仔细地研究过贝蒂欧的日军工事,特别是半埋入式地堡和暗堡,还有带隔墙和气窗的防空洞。我命令部下在夏威夷的卡胡拉威珊瑚岛上尽量地仿制了一些同类工事,然后用一艘战列舰、一般重巡洋舰、一艘驱逐舰和几架飞机进行炸射。看看到底能不能摧毁它们。”
“结果呢?凯利。”尼米兹很感兴趣。
“结果很不妙。”特纳仍然板着脸。“我们进行一般的面积射击和非精确瞄准射击几乎伤不着它们。想精确瞄准也很困难,炮弹扬起了很高的烟云和珊瑚沙,使瞄准手感到无能为力。只有等烟云消退以后,用驱逐舰进行抵近瞄准射击才有效。如果我们把一些步兵登陆艇装上小口径火炮甚至火箭,在浅水区对敌人火力点进行压制,效果反而出乎预料地好。”
“凯利,您是说我们舰炮的射击方法要改进罗?”尼米兹的得克萨斯腔响起来。
“是的。上将。不单是舰炮。还有飞机,必须精确投弹。炮火准备时间也太短。我们必须用三倍的弹药,在数天的时间里反复炸射。另外,我们必须有更多的两栖车,更多的电台和更多的能打仗的军官,不能存在幻想。据我所知,马绍尔群岛的防御远超过贝蒂欧。日本人从上次大战以后就开始经营,而且,这回他们又赢得了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必须有比以往更多的空中侦察和潜艇侦察。”
“雷蒙德,您说明?”尼米兹问他的前参谋长。
“是的。战争初期,我率领舰队炮击威克岛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说实在的,我们的炮打得不如日本人。”
号称“咆哮的霍兰德”的史密斯将军开口了,他说:“‘电流战役’中我在马金岛。步兵二十七师的战斗情况让我吃惊。他们晚上胡乱开枪,暴露目标。有时候只因某棵椰子树后面发现几个日本狙击手,他们竟会向所有的椰子树射击一个半小时。我对他们讲:‘再乱开枪我就把你们的枪丢到礁湖里,并且从此一发子弹也不给你们。’‘燧发枪’战役要使用步兵第七师,上帝保佑他们要比二十七师那伙新兵们强一些。”
尼米兹告诉“狂人”霍兰德:“步七师曾在基斯卡岛上登陆作战,他们不是新手。”
霍兰德·史密斯不以为然:“‘海魔’师也不是新手,他们在瓜达尔卡纳尔打了半年仗。珊瑚岛作战是新事物,不小心非死人不可。”
特纳插言:“我认识步七师师长科利特将军,他可是个厉害的家伙。他指挥有方,肯于学习。步兵第七师从冰天雪地的阿留申群岛调到炎热的夏威夷来,他还来不及换装,就先找我打听两栖战的情况。他认真做了笔记并把我能找到的资料都要定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陆军军官象科利特将军那样热衷于钻研战术。塔拉瓦战役后,科利特将军带着他的参谋长和情报军官,亲临贝蒂欧视察。他象海军一样,在瓦胡岛的瓦埃平地上,模仿即将攻占的海岛,建立了逼真的永远性火力点和其他日本式工事。日本人的海岛工事较之他们的老师德国人还有些改进。科利特指挥他的步兵在迫击炮、坦克、支援炮兵、喷火器和爆破工兵的配合下,协同演习进攻。每次“进攻”之后均进行讲评和讨论,这一点连陆战队恐怕也比不上。
“太平洋战争异常艰巨而残酷,单凭陆战队无法包打天下,海军总得学会同陆军配合登陆作战,比起那些平庸之辈来,科利特将军实在不愧为佼佼者。同他一起打仗,我放心。”特纳认真地结束了插话。
尼米兹从竹藤椅上站起来,打开了墙上的巨大海图。他的秘书军官从文件包中取出马绍尔群岛的大比例尺海图。舰队司令取出一根教鞭:“先生们,你们看,‘隧发枪’战役究竞要攻取哪几个海岛?”
斯普鲁恩斯突然开口:“夸贾林。”
缄默者难开金口,但一字千金。
特纳,“夸贾林合适。它是马绍尔防线的中枢。”
霍兰德·史密斯,“据说夸贾林上没有机场,我们的努力是否得不偿失?”
尼米兹向秘书军官招招手,秘书立即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放得很大的供判读的航空照片。他把照片递给斯普鲁恩斯,第五舰队司令看过以后交给了特纳,特纳传给霍兰德·史密斯,戴眼镜的大个子两栖司令看了好久。
切斯特·尼米兹上将说:“去年年底,鲍纳尔少将指挥机动部队轰炸夸贾林的时候,顺便拍下了这张照片。我的判读官们一致认为:它是一条已经完成了砍树、清基、平地工程的轰炸机跑道,长一千四百米,稍加整理,就可以供B—24起落。加上夸贾林环礁北部的罗伊—拉穆尔双连岛上的机场,夸贾林环礁应该是我们的目标。”
主要问题就算解决了。
次要目标上大家争执不下,几位将军都大叫大嚷,一位“疯子”霍兰德,一位“雷霆”特纳,加在一起,象一场飓风席卷了尼米兹小屋。
采用星座图的画法,马绍尔群岛象一只山羊横跨在中太平洋上。羊头朝西,是埃尼威托克环礁。羊颈是后来美国频频试验氢弹的比基尼环礁。羊的心脏是夸贾林,世界最大的珊瑚环礁。羊的前腿是贾卢伊特,屁股是沃特杰,两只后腿是马洛埃拉普和米利环礁。米利岛距吉尔伯特的马金岛最近,仅二百海里。沃特杰、马格埃拉普、贾卢伊特和米利岛上均有机场。当然,还有坚固的地堡和准备死拼的守军。也就是说:每个岛都蒙着塔拉瓦的血腥阴影。
贾卢伊特和米利位于马绍尔群岛的最南方,吉尔伯特失陷后,日军在这里的防御一定会大大加强,大家一致同意绕过贾、米二岛。
下一个呢?
斯普鲁恩斯略加思考:“沃特杰和马洛埃拉普两环礁任选其一。”
特纳:“我看两个都打下来。”
霍兰德·史密斯:“我同意打下这两个岛。”
方案似乎就这么定了。因为太平洋两栖战的三巨头部拍了板。
尼米兹却没有随声附和。
这个普鲁士贵族的温和面孔下还有铁一般的顽强和固执。这种顽固来自他长年处在指挥岗位的经验和自信。他说:“先生们,我看只打下马朱罗环礁就够了,因为它上面没有武装的敌人。”
什么?马朱罗?马朱罗环礁在哪里,老头子又犯了哪门心思?
马朱罗环礁处于马洛埃拉普、贾卢伊特和米利围起的三角形中心,是马绍尔群岛中最美丽的一个椭圆形环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海上袭击舰曾利用过它的礁湖。日本人也曾在上面修了些建筑物,后来不知为何放弃了马朱罗,也许是他们该守的地方太多,人力有限,防不胜防。
三位将军起而反对,攻占马朱罗,必将遭到三个敌占海岛机场发动的猛烈空袭,军舰损失一定很大。
尼米兹和颜悦色,但寸步不让。
“凡是那三个敌占机场海岛所能提供的任何便利,马朱罗都能提供。它的深水礁湖可以停泊太平洋舰队最大的军舰。在它的五十六个小岛中有三四个小岛均能构筑珊瑚跑道机场。更主要的是,占领马朱罗可以少死人。”
他居然还有一个慈父心肠。
三个将军还是不同意,在敌人包围之中登陆并建立基地,这种事太平洋战争中尚无先例。
“就这么定了。这是我的命令,我负全部责任。”
尼米兹来了个快刀斩乱麻,他性格中坚决果断的一面一下子显露出来,斯普鲁恩斯、特纳和霍兰德都不表态了,他们还不太服气。
霍兰德·史密斯搞下他的铁框大眼镜,擦擦汗水,咕噜着说:“塔拉瓦是个大错。我们完全可以绕过它,决策者的错误导致一场悲剧,珊瑚礁盘使我伤透了脑筋。海军陆战队在它上面流的血毫无价值。”
特纳厉声对史密斯说,“亲爱的霍兰德,塔拉瓦是一场演习,我们从中学到了无法估量的知识,在整个太平洋战争中都有益处。不打塔拉瓦,我们会在别处遭到更大的损失。”
尼米兹的得克萨斯腔又响起来:“如果我们在马朱罗岛上节约下兵力,你们认为应该投在哪个岛上?雷蒙德,您是怎么想的?”
“再往西。”
“凯利?”
“再往西。”
“霍兰德?”
“再往西边找一个敌占机场岛。”
尼米兹的教鞭从夸贾林环礁不断地往西移动,足足移动了三百二十六海里,落到一个又大又圆的环礁上。它可真够靠西的,离珍珠港足足有两千五百海里,离马里亚纳群岛反而只有一千海里。它的名字叫“埃尼威托克环礁”。这句密克罗尼西亚语的意思是:“位于东西方之间的一块土地。”对于那些乘独木舟航海的土著来说,它是他们一块重要的歇脚地。
过去,这三位尼米兹的得力部下,总是在战略和战术上富于想象力和创新精神。现在,尼米兹出语惊天,完全不靠陆基轰炸机的协助,只凭航空母舰特混编队的兵力,就要去打日本人鼻子底下的海岛。尽管他们三个人都在海军中以勇贯全军而出了名。他们的思想还是跟不上太平洋战区司令的想象力。
特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说服的。他阴郁而坚韧,丝毫不为尼米兹所动。他认为尽管有了计划,实施起来也轻率而充满着危险。他辩了又辩,不停地在两栖车的数量和型号、部队的训练、舰炮准备的弹药基数、备用通讯设备、侦察和情报,准确的海图之间兜圈于。他的声调越来越高,企图用数字和装备的迷宫来套住尼米兹。一个萨沃岛,一个塔拉瓦,特纳的名声在美国国内似乎不大好。他再也死不起人了。
尼米兹不耐烦了。他对里奇蒙·特纳少将说:“就这样定了。”他的声调非常乎静,丝毫也不露出内心的不安。“如果您不想干,海军将另找人选。您到底干还是不干?”
特纳皱了一下眉毛。终于放松了脸部紧张的肌肉,他决定再赌一次。他微笑了‘
“我确实想干。”
他实在想打仗,而尼米兹早就把他看透了’。
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尼米兹挥挥手。“先生们,咱们今天决定了很重大的事情。大家都累了。我为各位准备了丰盛的午餐。饭后,咱们到威基海滨去游泳,我在那里弄了一块好地方。”
他推开窗子,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支名牌手枪和两盒子弹。他笑笑说:“各位可以试试枪法,我这间房子就有这么点儿便利。”
3
亲爱的范尼尼,
你好。我又乘一艘船横渡太平洋。它不是“亚兰·勃拉特”号,也没有我前几次同你信中提到的可爱的亚历克斯船长。我乘的这艘船名叫“落基山”号,是一条刚刚下水的新军舰。原谅我这里多谈谈美国海军的军舰。“落基山”是一系列以山脉为名称的军舰中的一条。它不同于用州名命名的战列舰,用大城市命名的重巡洋舰,用水族动物命名的潜水艇,用海湾命名的护航航空母舰和用人名命名的驱逐舰。它是一种崭新的登陆指挥舰,英文缩写A.G.C.“落基山”号非常可爱。它是专门为两栖登陆而设计的指挥船,有强大的通讯系统,上百部电台——再也不用担心“电流”战役中,“马里兰”号主炮一开火电台就被震坏的命运了。噢,船上有舒适的军官舱和良好的浴室。餐厅、饮食酒类均系上乘,侍者受过训练,彬彬有礼,其中不少还是菲律宾人。游戏厅有台球、扑克牌和象棋,图书馆里书也挺多。船上的同僚们大多数都是安纳波利斯的老校友,谈风高雅,见识渊博,大家情绪非常高涨。如果摆上一架轮盘赌机,有你在身边做伴,“落基山”号也许比得上“伊丽莎白女皇”号或者“玛丽女皇”号一类的豪华邮轮。
当然,凯利·特纳少将和霍兰德·史密斯少将也在这条船上。特纳的外号是“雷霆”,史密斯是“咆哮的狂人”。他们俩加在一起,我们这帮校级军官的心情可就紧张了。
在整个航行中,我几乎天天见到特纳和史密斯,他们都没发火。阳光灿烂,一路平安,我们的“落基山”号指挥着一支庞大的舰队,准备采用狮子搏免的方法打下马绍尔群岛。我们这只“狮子”在塔拉瓦受了伤,学了乖;日本人这只兔子可不知道学得怎样了。
美国的历史短暂,学习是我们的天性。你可以说一个美国人没有渊博的历史知识和文采,可以说他象个肤浅的大孩子,可以说他的宗教信仰不纯洁,但你要是说他不热衷于采用新技术和新机器,那他可和你过不去。自从“电流”战役以后,我们从未象现在这样乐于听取建议,改进装备,提高训练和战术。看着吧,这次我们一定要狠狠地教训日本人。
我们的远征军实力强大,一共八万人。一半是海军陆战队,另一半是陆军。陆军都是老兵,他们从阿留申群岛调来还不久,带着北极海洋中的霜天寒气。他们一开口,就谈风暴、流冰、浓雾、海豹、爱斯基摩土著和冻创引起的截肢。我们这些热带人听了似乎是童话。他们说来到甜得发腻的热带海岛,象从冰箱钻入烤炉,反正一样受罪。
呃,陆军的人同我们不一样。我上过西点军校,深知个中差异。陆军的人是一些循规蹈矩的旧绅士,思想僵化,爱慕虚荣,脾气暴戾,动不le="text-indent: 30; margin-top: 0; margin-bottom: 0">有一次,我正离开餐厅,听到步兵七师师长科利特少将有意把酒杯摔到桌上,大喊:
“喂,听着,七师一登陆,一切归我指挥,霍兰德如果踏上夸贾林,在我的战区里乱喊乱叫,我就叫人把他关起来,别怪我不客气。”
陆军就是这种心胸狭窄的人。也难怪,他们一直蹲在国内的兵营里,能夺回日本人抢去的北极领土基斯卡岛就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啦。
遗憾的是,陆战队这回也是新手。“海魔”在夏威夷舔伤口,陆战一师还陷在格罗斯特角的沼泽中。陆战四师是新成立的单位,他们在“海魔”的老巢圣迭戈市潘德里顿兵营训练了一年多,但还未尝过日本枪弹的味道。
海军的一帮老班底还在各司其职:希尔、蒙哥马利、胡佛、谢尔曼都在自己的旗舰上,日本运输船的屠夫、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司令洛克伍德中将指挥他的那伙逆戟鲸封锁着特鲁克。当然,又添了一些新船和新人,弹药带得格外多,甚至挤掉了部分燃油。日本人似乎不打算象保卫瓜达尔卡纳尔那样保卫马绍尔。他们的军舰缩在巢中(似乎从特鲁克撤退到菲律宾去了),飞机趴在机场上,潜艇用来当运输船,补给荒岛上的守军。美国的军舰和飞机统治了海洋和天空。这真是一次愉快的航行。
我们这伙人似乎是一次假日出游。军队在船上还在演习。回想起那一次我们匆匆离开新西兰,这回大家精神上已经做好了血战的准备。执行的任务名叫“燧发枪。”它是用中国人发明的黑色火药来射击的老式枪。它开起来有一团白烟,电影上常能见到。斯普鲁恩斯先生谦逊地呆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上,用手指扣住了板机。
他准备用这支老枪来打翻从夏威夷到东京的第二块多米诺骨牌.
亲爱的范尼尼,女人的天性是厌恶战争,厌恶军事。能使我们男人每一个细胞都兴奋的事,你们往往充耳不闻。你们也许喜欢抱上一只猫,坐在扶手椅上看莫里哀的剧本或者白朗宁夫人的诗集。”这没关系,如果全是男人或全是女人,世界就会单调枯燥。你只要把这些信留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比那些儿女情长的情书更有价值的。
吻你!
你的
查尔斯
一九四四年
一月三十日
对于范尼尼小姐来说;远方的美国军官说的每一句话都象是天使的声音。她的确不懂军人们的那些事。在她看来,军舰飞机只有大小之分,打仗似乎只是双方在放枪。然而那毕竟是与惠特尼性命悠关的事业,她要尽力记住他的每一句话,将来,好讲给她的学生听,讲给他俩的孩子听。她认定一准会给查尔斯生一个儿子,一个小查尔斯,长大还当兵。
她拆开第二封信,读起来好象明白一些了。
亲爱的范尼尼:
即使躺在露天平板上,看着灿烂的星空,我也在想着你。
即便是“落基山”号这种“伟大的船”,夜间的船舱中仍然闷热不堪。大家汗水淋淋,干脆睡到甲板上去,就是下雨也认了。
我越发觉得应该按天把事情记下来。你不知道美国是个浅薄的国家。它没有英国的汤思比那类历史学家,也没有德国的克劳塞维茨和瑞士的约米尼那种战略家,当然更没有中国孙子那种伟大的先哲。它不善于做深刻的分析,只喜欢出一些当事人的回忆录,留给后人去判断事非曲直。这封信带着一个美国中产阶级对异域风光的兴趣,带着肉搏战的血腥味和日本人古怪的种种自杀方法。也许,它会在国会图书馆、海军图书馆或奎安提柯的陆战队图书馆里,落满灰尘,无人问津。就算它有朝一日变成一本书,也只会在书摊上摆两天,因为没有买主,只好两分钱一磅打发到造纸厂里去化纸浆。美国是一个新闻如潮的信息社会,一切东西都要危言耸听,刺激感官,如此而已。我辛苦积累的资料比不上西纳特拉的一张烂唱片或者英格丽’褒曼的一张情照。
但我还是要写。也许,只有文字这种东西,可以使一个人的思想永远长存在世界上。
今天是一九四四年一月三十一日。
登陆日——D日,阴,小阵雨转多云。
马朱罗岛唾手而得。太好了!
马朱罗是太平洋上最美丽的环礁之一。礁湖的水平静而清澈,有如金绿色的绿玉髓。咸水湖长二十一海里,宽六海里。马朱罗的景色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像托马斯·科尔画的那幅“卡茨基尔山中的日落”,颜色鲜艳,反差大。碧海倒映浮云,细浪给礁岛镶着银边,海滩浅黄如玉。岛上长满椰林、露儿树和灌木林,宛如平顶的绿草帽。我竟然冒出一个念头;死在马朱罗也挺舒服的。当然,我不会去死,我还要和你结婚。
也许,塔拉瓦也很美,血战使它令人厌恶,令人可惜。噢,我明白与朱罗好在哪儿丁。它上面的建筑物大都完好,没有死人,没有尸臭,我们走到哪儿尸臭就伴随到哪儿。只有马朱罗例外,它是一个非常干净的岛,没有被污染的岛。
日本人放弃了马朱罗。我们不损一兵一卒,获得了太平洋上的天然良港。美国国旗第一次在日本人的战前领土上升起。听说占领马朱罗的计划是尼米兹上将制定的。原来,按特纳、斯普鲁恩斯和霍兰德‘史密斯的意思是要攻占沃特杰和马洛埃拉普。如果真是那样,珊瑚礁上又要涂满鲜血。上帝,尼米兹这个得克萨斯老家伙真明智。
日本人一年前就放弃了马朱罗。他们无法据守马绍尔的每一个环礁,只能重点防御。在马朱罗主岛达里特岛上,日军住过的痕迹比比皆是,兵营、仓库和观通站。我在榔木搭的观通站下留影,照片附上。范尼尼,我可比惠灵顿那阵子瘦多了。
噢,我们和守备队的陆军全脱光了在礁湖中游泳。一丝不挂,痛快淋漓,因为这里一位妇女也没有。我坐在沙滩上哭了。我打仗从未流过泪。我想起了地狱般的贝蒂欧,相比之下,马朱罗环礁真是天堂。啊!上帝通知了尼米兹老爹,把它转交给了美国人。
二月一日,多云间晴。
昨天,我们在马朱罗岛上得意忘形的时候,康利诺海军少将的舰队正在夸贾林大环礁上苦战。日本人并不打算拱手交出夸贾林。它在马朱罗西北方向二百三十海里,我乘一艘快速驱逐舰“布拉德”号赶往战区。“布拉德”原属马朱罗炮击舰队,因为没打仗,炮弹剩得极多。舰长林白海军中校是我同届同学,很熟。他和我都急着想赶去助阵。八小时海路,蒸汽轮机一点儿没出毛病,牢靠得像一辆福特T型车。
夸贾林不愧是世界第一大环礁。它的形态像一只菱角。Ling是一种东方的一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池沼里,开白花,有三角形的叶。它的果实带着褐色的硬壳,外形呈大大张开的字母V。夸贾林有大小九十三个海岛,包围着一个八百三十九平方公里的大礁湖,像新西兰北岛的豪拉基湾一样大。我们的侦察表明:只有罗伊-拉木尔岛和夸贾林岛值得一打,因为它们上面有机场。日本人占领夸贾林已经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
“布拉德”号终于赶到了战场。我告别了长得象个女人似的林白中校,登上了另一艘指挥舰“阿巴拉契亚”号。“布拉德”号编入炮击舰队,用它的127毫米炮提供召唤射击。我们进入夸贾林礁湖的时候,林白曾担心不熟悉水道,或者日本人布水雷,后来才知道担心实在多余。在吉尔伯特陷落以后,日军的无所作为令人吃惊。如果他们在夸贾林仅有的两条深水航道上市雷,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打得这么顺利。听说,夸贾林的敌军司令官是秋山少将,他同时负责整个马绍尔群岛的防务。秋山可比塔拉瓦的柴崎差远了。
可悲的是:我居然成了一个闲人。
当初,第三两栖军军长雷兰德‘史密斯少将“请”我来,是想让我提供一些咨询性的战术意见和建议。实际上,战前准备非常精细,实施起来又很顺利,绝大部分军官都参观过贝蒂欧战场。没有人再想找一个叫查尔斯·惠特尼的军官问:我该怎么打呀?
在我们到达之前,康利诺将军的舰队已经对罗伊—拉木尔岛炮轰了三天三夜了。罗伊-拉木尔岛是一对孪生岛,两片珊瑚礁同时拱出水面,中间连着很窄的陆桥,一涨潮就淹没了。飞机场在罗伊岛上,一共三条跑道,形状象字母“X”上面用“一”连起来(即“又”形)。跑道几乎占满了罗伊岛。至于拉木尔岛,因为没有跑道,全部修满了工事,其中许多是象贝蒂欧那种永久性工事。美军舰炮的昼夜轰击,使岛上树拔石烂,砖土俱焚。无情的炮火无休止地射击,再也没有谁吹牛把罗伊-拉木尔抹掉了,大家认认真真地干着,尽可能地逼近,尽可能地瞄准。听说米切尔少将的航空母舰飞行员,把岛上每一平方英尺地方都划给了专人负责,严格要求必须准确炸到,不得失误,美国人学得可真够快的。
我和“阿巴拉契亚山”号舰上的其他军官都一致认为,昼夜轰炸会严重折磨守军的神经,减弱他们的抵抗意志——这方面,我们在瓜岛可算是领教够了。陆战四师对付的将是一些“软家伙”,而“海魔”曾不得不同“硬家伙们”交手。据舰上军官讲,为罗伊—拉木尔准备了六千吨炮弹,还不算航空炸弹和火箭弹,落在拉木尔每平方米土地上的炮弹是贝蒂欧的三倍。我除了为“电流”惋惜,还能说什么呢?
一夜赶路,我已经有些疲劳,然而,清晨的军号声又使我振奋起来。陆战四师的抢滩没组织好,相当乱。主要是怕日军从舰炮停火后立刻喘息过来。当初在贝蒂欧这段时间有三十分钟。次要的因素是大浪。夸贾林礁湖太大,稍一有风,波涛滚滚。两栖车最怕浪,有一辆连车带人都沉入海中去了。
事先,我军占领了罗伊岛西边的恩努埃宾岛——岛上仅有二十名日军。陆战队的75毫米炮和105毫米炮架好以后,接替舰炮向拉木尔岛射击。当初,“海魔”的炮兵不得不冒着敌人的射击,用手把炮抬过礁盘。我们又前进了一步。
罗伊岛经过短促激烈的抵抗以后,当天被攻克。我军伤亡轻微,舰炮立了大功。霍兰德·史密斯也感谢了康诺利海军少将。陆战队员们则给他起了个外号:“逼近的康诺利。”
二月二日,阴,于拉木尔岛。
我真恨不得带上哪怕一个排参加拉木尔岛的战斗。
拉木尔确实硬得象个胡桃。如果没有那么猛烈的轰炸和炮击,我敢打赌,它被会成为第二个贝蒂欧。特纳将军也是这样讲。
拉木尔岛已经被炮火彻底犁翻了。每一步都有弹坑,没有一棵椰子树还活着,如同火山岩浆横冲直闯一样,所有的植物都被摧毁了。可是,却有人活下来,并且同美国大兵们打了一场恶仗。陆战四师在其师长施密特少将指挥下,打得很勇敢,但是很保守。我不禁评论说:四师终究比不上“海魔”的弟兄们。施密特的坦克顺利登陆,各条指挥渠道畅通,火力调配准确,作为一支从未对敌人放过枪的部队,也算难能可贵了。当然,遇到坚固的火力点,大家仍然束手无策。弹坑妨碍坦克运动,坦克的电台浸水以后全坏了,不得不用枪托敲铁甲来联系,这是本次战役的不足之处。
拉木尔战斗中,日军的几个弹药库发生了大爆炸。弄不清是我们人干的还是日本人的自杀行动。贝蒂欧战斗的最后一天我们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混凝土碎块、钢板、木石满天飞,各种子弹、炮弹甚至鱼雷头接二连三地爆炸,炸死炸伤了我们一百多人。中午,四师的营长莱曼中校被击毙。下午二时十八分(本地时问),施密特将军宣布完全占领了罗伊—拉木尔岛。升国旗。奏国歌和海军陆战队军歌。
晚上,我同施密特少将一起回到“阿巴拉契亚山”号指挥舰上。他向我夸耀:
“查尔斯,怎么样,您都看到了吧!我们陆战四师哪点比你们‘海魔’差?”‘
我笑着恭维他:“施密特将军,四师的确是好样儿的,罗伊—拉木尔打得挺漂亮。”但是晚宴上大伙儿为他干杯的时候,哈里·施密特将军越发吹起牛来,还说了几句对“海魔”师大不敬的话。我不禁对他讲,
“哈里,请别忘了你们的全套经验都是‘海魔’用血从塔拉瓦换来的。海军打了那么多炮弹我就不提了。我想,如果把四师和‘海魔’在太平洋上调换个位置,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哈里拍拍我的肩膀:“查尔斯,结果会一样,因为我们都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他笑了。
临散席前他悄声对我说:“查尔斯,这话我只对您一个人讲,如果您到卑师任参谋长,我将会很高兴。”
我谢了他。说实在的,除了“海魔”,我哪儿也不去。
爱你的
查尔斯
于“阿巴拉契亚山”号
一九四四年二月二日
叫一位新西兰姑娘理解战争,如同叫一位美国青年学懂佛经一样困难。范尼尼小姐根本就没有战争概念。她从来不读军事题材的小说,从来不看“打仗的”电影,惠灵顿那种南半球的世外桃源,永远也挨不上战争的边。所以,她读了惠特尼的信,颇感困惑。一种陌生的环境,一群陌生的人们,她未来的丈夫——她反正是这么认定了——就生活在其中。
范尼尼熄灯,拉开毯子,躺在柔软的床上。惠特尼信中所说的一切深深楔入她的心灵。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读过相当多爱情的书,书中也曾提到骑士和军官,然而一切都那么浪漫,那么富于诗情画意。惠特尼当然超过她幻想中的骑士和绅士,但是战争也不是好汉之间的斗剑,它比任何想象中争斗的都残酷无情。
范尼尼拉开窗幔,一天星光,满院花香,虫子呜叫,远方山影幢幢,隔壁传出女仆微微的酣声。那个遥远的马绍尔群岛在哪儿呢?她的心上人在纷飞的战火中又怎么样了呢?
第二天,范尼尼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校长请了假,校长吃惊地看着她,以为她生病了。“我想进城去看场电影。”范尼尼从来不会撒谎。
范尼尼进了城,先后转了几家电影院,想看看“打仗的”故事片。战时,惠灵顿的娱乐活动大大减少了,但电影院还营业,上演一些三十年代好莱坞的片子,其中一些是战争片,为了鼓动国民的爱国热情和尚武精神。
范尼尼小姐很晚才回来。她饭也没顾上吃,一头扎在床上。她已经被电影中的场面刺激得麻木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她心里清楚:她总算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儿了。
她喝了两杯咖啡,又铺开惠特尼上校的来信。现在,查尔斯的语言变得亲切多了。
亲爱的范尼尼:
我继续讲那个你也许不爱听的故事。我不敢尽往坏处想,但如果出了意外,那你总有一天,可以对你的学生们讲这个故事,并且告诉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同你相识的美国军官为这个世界上的正义作过战。
二月三日,多云间晴,于夸贾林岛旁的“落基山”号上(补记夸贾林岛之战)。
夸贾林岛在罗伊—拉木尔岛南方四十二海里处,船行两小时,足见礁湖之大。
夸贾林岛像一个弯曲的U形大香肠。距它的头、尾不远有两个小岛,埃努布季岛和埃贝耶岛,都是用密克罗尼西亚土语命名的。日军马绍尔群岛司令部设在夸贾林岛上,估计守军有四千人。
夸贾林战斗很象罗伊—拉木尔战斗的翻版。我们先占了西边的埃努布季岛。炮兵登陆,师炮兵完成放列——就是把炮摆好对准目标。其中有一些是陆军最喜欢的155毫米“长程汤姆”加农炮。
在这其间,我们的舰队打沉了几艘日本小船。根据以往的经验,日本人常有些密码本一类的机密文件存在船上。美军潜水员捞到一个无价之宝:七十五张日本占领区海岛礁湖和礁脉的秘密海图。要知道,在中太平洋作战,珊瑚礁海情非常复杂,船只一动就会搁浅,海图比什么都珍贵。以后“海魔”再登陆,总算不用为暗礁和浅滩发愁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艘德国巡洋舰在波罗的海里加湾被水雷炸毁。它叫“马格德堡”号,俄国潜水员捞起了它上面的密码本,并交给英国。英国海军利用它破译了德国海军的密电,击沉过许多德舰。这次事件,同“马格德堡”的意义同样大。
美国战术的另一个改进是派出蛙人队。他们带着轻便潜水具潜入礁盘,既侦察两栖车的适合航道,也爆破水中障碍物,避免登陆部队在礁盘上的无谓牺牲。两栖战竟成了这么复杂的军事行动。
科利特将军的陆军第七师是好样儿的。他的的战术协调无懈可击,连我这个课班出身的陆战队军官也心悦诚服。虽然他说过一些对陆战队不敬的话,我们在“落基山”号上还是成了好朋友。
查尔斯·科利特少将吸烟很多,却有洁癖。他风格稳健,办事认真,是陆军中不可多得的将才。他虽严厉,在轻松场合也谈笑风生。我开玩笑说:“查尔斯将军,如果您来担任‘海魔’师长,我将乐于在您摩下作战。”科利特少将回答:“我已老迈,凡事都得年轻人,查尔斯上校,我倒真想把步七师师长的位子让给您。”他还送给我一个爱斯基摩雕塑做纪念。
总之,我俩之间很融洽,什么都谈:梅特涅、共产党、画、日本史和航海,当然也谈他的太太和你,范尼尼。我们俩真是相见恨晚呢!
亲爱的范尼尼,请允许我在此处多介绍一些科利特将军的登陆方法。“海魔”不会长期蛰伏,它舔好了在贝蒂欧受创的伤口,又要踏上敌占海岛的滩头,当我们重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时候,任何战术和技术上的改进都将挽救许多士兵的生命。夸贾林既是一个大课堂,也是一个试验场。我们从塔拉瓦总结出来的战术将在这里验证,同时,夸贾林也将教会我们新东西。
霍兰德·史密斯先生“请”我来马绍尔群岛,他的用意我现在才明白。
陆七师的士兵们穿着绿军装,脸上涂着黑油彩。他们从北极来,比我们这群课班的丛林战老手还注意伪装。他们每人背上贴着黑白方格布,便于联络,就是有点儿象纽约麦迪逊大街上的广告。
一位上校发出“小艇离舰”信号以后,登岛部队秩序井然地钻入两栖车。两栖车泛水——就是把它吊放到大海里——整齐得仿佛通用汽车公司的调车场。没有我们惯常听到的那些军官的怒吼声和责骂声。第一攻击波舟艇的两侧各有一艘登陆控制艇(LCC)指挥,很象你们新西兰山地牧场上的苏格兰种牧羊犬,听话地驱赶着羊群。.
第一攻击波前有三艘用步兵登陆艇改装的火力艇,即火箭船(LCI)。它们一直冲到礁盘上,用小口径火炮和火箭消灭敌岸的残余据点。另外,两艘猎潜艇在第一攻击波后面,担任第二攻击波的指挥艇。仅仅两个月,美军装备和战术就做了如此之多的改进,战争史上也许是空前的。看到这种阵势(在罗伊—拉木尔岛的阵势同这里一样,仅仅较混乱罢了),我想起了一五七一年的雷班托海战。我们的布阵同当时基督教舰队的布阵非常相似,而且,又是一次白人同亚洲入的战斗。三百七十三年前是天主教徒对回教徒,现在是基督教徒对神道教徒和佛教徒。
亲爱的范尼尼,你的故乡是天主教的意大利,我猜想,关于雷班托之战是家喻户晓的。它的结果是天主教胜利了。今天,民主世界终将战胜法西斯暴君世界。
范尼尼,为我们的胜利祈祷吧。
攻击波四分钟一批,从“落基山”号的舰桥上看去,象一群群活泼的黑色蝌蚪。火箭船的射击极为壮观,只是它们难听的变音让人心里很不舒服。我敢打赌,如有女士在场,准会晕倒。火箭和火药都是中国人的发明,传入西方,得以发扬光大。现在重新用来征服东方,包含着历史的讽刺。
呵!十二分钟之内,连续四波突击部队登上夸贾林,竟然无人伤亡,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一次惊人的训练演习也无法与之比拟。科利特是个将才。我如果没看错,也许还是个天才。我不知道我是否该一辈于呆在军旅之中。范尼尼,见你之前,我从未动摇过。现在我却犹豫不决。一旦我退役,同你一起过一种宁静而愉快生活,我将立刻去找科利特先生。我们将合股开个公司:查尔斯·查尔斯公司。无论经营什么,我们的公司准发大财。迄今为止的一切敌前登陆绝没有夸贾林那么秩序井然、训练有素。通过登陆,也就了解了查尔斯·科利特将军其人。
我在前面说过,夸贾林珊瑚岛象一条一头粗一头细的弯香肠。粗头向西,细头朝北。科利特少将把登陆地点选择在粗的西头上。他先让舰炮集中轰击西头,在太平洋战争中最密集的炮火准备下——同罗伊—拉木尔一样,夸贾林炮击也打了三天三夜,西头的阵地已经被炸成齑粉。步兵七师抢滩以后,所有的舰炮再轰击北头,压制日军的反击力量。当然,这种选择也有它的缺点:滩头太狭窄,人员过于密集。但是科利特将军认为可以通过良好的训练、组织和现场调度来弥补。科利特将军是我所知的陆军中唯一既懂战术又懂后勤的师长。选择一头登陆能避免受到全岛的敌人炮火夹击。
为什么塔拉瓦登陆要选在贝蒂欧的腹部呢?我马上回忆起那个血腥的登陆日,我们遭到了全岛日军的火力夹击。我们的策划人员大大轻敌了。轻敌是战争中最可怕的事。科利特将军汲取了教训。潮水也随人意,只有三十英寸(0.76米),谢尔曼坦克能直接从登陆艇冲过礁盘开到岛上作战。天衣无缝的计划达到了完美的高潮。查尔斯·科利特算是交了好运气。
唤,我把科利特的好话讲得太多了。慢慢地,他的弱点暴露出来了,他也是一个普通人。
登陆后的战斗就没什么可写的了。照例,日本人并没有死光,他们顽强地抵抗。一切都是太平详岛屿战争的通常景象:冲锋,遇到敌人火力点,卧倒,叫来坦克,调来炮兵,使用炸药、喷火器和迫击炮,最后攻下火力点;再冲锋,如此循环,步步前进。陆军打得比陆战队差。全岛被炮弹破坏得很厉害,日军又挖了反坦克壕,各种车辆和士兵都行动不便。全岛到处在激战。没有什么正规打法,好象梦游者在打昏仗。当然缺乏拿破仑御用画家描绘的奥斯特里茨或耶拿战场的雄伟气概。
我的天,就是这种“脏活”,我们从瓜达尔卡纳尔要一直干到东京。辉煌的胜利之厦只能靠这些默默无闻的士兵和一点儿也不体面的战斗来建成。
范尼尼,你也许奇怪:既然罗伊—拉木尔登陆与夸贾林登陆在同一天进行,我怎么能同时看到两个战场呢?
我前面说过是“补记。”实际上在“落基山”号指挥舰上有另外一位“海魔”的军官,贾森中校,他是“海魔”师第三科、即作战科科长。贾森中校慷慨地把他的日记给我看。当然投桃报李,我把罗伊—拉木尔的日记也给他参考。所以,我才写成“补记”的。
二月四日,多云间阴,有阵雨,于夸贾林岛上。
“补记”已完,现在是“正记”了。
我踏在夸贾林岛上,非常感慨。我始终不理解日本士兵那种狂热的战斗精神,也不理解日本帝国那种野蛮的扩张性。也许,他们是一种畸形的“恶”,正如某些人有畸形的“善”一样。作为一整个民族,毫不畏惧死亡。甚至追求死亡,怎么能说是日本人的“天性”呢?
夸贾林破坏殊烈,甚至超过贝蒂欧。
科利特的运气到此为止。
他的部下对付火力点,特别是那些半埋入式地堡,水平不及“海魔”,勇敢精神更逊一筹。陆军对此的解释是,他们长期接受这种训练。陆军战术同陆战队战术的区别在于:陆军打堂堂之阵,多用坦克多打炮,少死人,时间长短无所谓;陆战队则是争分夺秒,不惜一切代价。陆战队战术的基础是勇敢的精兵,而陆军则靠指挥和协调作战。所以,看了科利特将军的保守打法,我心里挺忿。霍兰德·史密斯将军一直在礁湖中的船上,他听了科利特少将的话,没有登岛。如果上岛,他一定同我一样急躁不堪。我尚能忍耐,他可要“咆哮如雷”啦。
日军守将秋山少将,无论从哪方面议,水平都略逊于贝蒂欧的柴崎少将。但必须承认,日军守得非常顽强。有些地堡群被美军起了各种外号:“谷粒”、“马其顿”、“金丝雀”、“猫”。日军打得极为疯狂,费了很大劲才克服了这些强固支撑点。许多坦克陷到反坦克壕、树坑和弹坑中去。日军指挥部象个小城镇,建筑很多,颇有巷战的味道。日军躲在下水道中,等着美军走近二十英尺的视界再开枪。
夜间,陆军的训练和胆识比防战队差了一大截。同瓜达尔卡纳尔的恐怖之夜相比,马绍尔日军的夜袭形同儿戏。然而步七师的表现不敢恭维:乱打枪,瞎嚷嚷,经常暴露自己,无缘无故受到惊吓,窜出工事,被日本人打死。守军在夜间发射了白磷迫击炮弹,给美军造成不少烧伤。白磷火很难扑灭,常常把一个人烧光了才熄掉,伤兵惨不忍睹。我们在岛上的人员和物资太密集了。日军的夜袭被击退,死了一些美国兵。
携带扩音器的心理战单位来到岛上。他们在喇叭中用日语喊话,这是个新创举,居然喊出来四十几个投降者。从吉尔伯特到马绍尔,日军的士气已经下跌。但千万别抱侥幸心理。
下午三时半,查尔斯·科利特将军宣布完全占领夸贾林岛。日军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结束。总统顾问、著名的哈里·霍普金斯的儿子、一等兵斯蒂芬·霍普金斯阵亡。我们都向霍普金斯先生致唁,希望他节哀,哈里可能正在病中。我们中间,说不定谁会中弹倒下,然而,战争必须打赢。
工月六日,晴,于夸贾林之北古吉格岛。
到今天为止,庞大的夸贾林环礁全部被我军攻克了。升旗仪式,清点伤亡。美国陆军和陆战队死三百七十二人,伤近两千。比起作战的规模、空间和目标本身的意义,损失是轻的。日军被击毙近八千人,“燧发枪”战役获得了完全的成功。“落基山”号指挥舰上举行了盛大宴会,我同大家一样,兴高采烈。美国军队越来越成熟了。两栖战大学虽未毕业,总算也升入了高年级。如果追忆战前美军吊儿郎当的形象,我在巴丹的惨状,第三军在北非凯塞琳隘口的惨败,真有不胜今昔之感。
二月二十工日,晴,于埃尼威托克环礁。
顺利攻占夸贾林环礁以后,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中将决定马不停蹄地夺取埃尼咸托克。计划早已制定好,一直在大海上磨拳擦掌的军预备队不用下船。直接跨海攻击埃尼威托克。埃岛象一个圆形的生日大蛋糕,距夸贾林三百二十六海里。军预备队有两个团:陆七师的106团,和陆战四师的第22团。他们正渴望建立功绩。从航空照片看,估计埃尼威托克环礁的恩吉比岛上有日军,因为恩吉比是个机场岛。整个作战计划的代号叫“法警,”我看整个太平洋战争中,数这个代号最难听。
埃尼威托克的恩吉比岛一攻而下,没有什么好说的。被舰炮轰得头昏眼花的日本兵,无法进行有组织的抵抗。岛上缺少永久性工事,大约是估计美军不会来得这么快。恩吉比岛在三天的炮击中已经被烧焦了。一小群一小群的日军并不能构成威胁,我们把他们都剔光了,希尔将军宣布占领了恩吉比。
这场“小仗”中,夸贾林缴获的海图发挥了很大作用。美国船只从未到过埃尼威托克。对它的航道一无所知。我在“电流”作战中就认识了希尔海军少将。他对我说:“闯入埃尼威托克咸水湖是我海军生涯中最没把握的一次航行。”希尔对登陆的混乱也发了脾气,撤掉了一个猎潜艇长。坏脾气传染给了陆军的沃森少将,他也撤了行动不力的炮兵团团长之职。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埃尼威托克深入日本控制图,距日军占领的波纳佩环礁三百六十二海里,距塞班岛一千海里,距特鲁克六百七十海里,日本的飞机随时可能来袭。所以美军的将领很急躁。
我们设想到日本人在埃尼威托克岛上驻有重兵,而且是大名鼎鼎的关东军。由恩吉比缴获的文件得知,西田少将的日本陆军第一海上机动旅刚调到这里。“宾夕法尼亚”号和“田纳西”号战列舰,距离岛岸一千五百码(1,300米)用它们的381毫米主炮射击。距离近得象用手枪对准一个人鼻子两英寸的地方开火。也许打破了战列舰对岸射击的近距离记录。
日军的抵抗不值一提,如果说有什么新招儿的话就是他们的工事。他们用两头打穿的汽油桶串连成交通壕,上面盖着珊瑚沙,人象鼹鼠似的在里面爬来爬去,单等美军冲过去从后面开枪。
攻占埃尼威托克岛之后才得知旁边的帕里岛上也有日军,他们才是西田的主力。美军舰艇距帕里岛三十码的地方经过,日本人一枪不发,真沉得住气。可惜缴获的文件泄露了天机。于是美军把毁灭性的轰炸施加在帕里岛上。帕里岛上的反坦克地雷特别多,仅仅36磅的压力就爆炸,把美军士兵炸得尸骨无存。帕里岛日军最后发动了“万岁”冲锋,人人载着防毒面具,不知是他们打算自己放毒气呢,还是防止战场上的烟尘。在热带的中午,戴那玩艺儿打仗可真够受的。
埃尼威托克被占领了。美军一鼓作气又向西前进了三百六十海里。我们已经站在马里亚纳群岛的门口,在那里有美国的领土关岛。战争进行了两年零三个月,美国尚未收复自己失去的太平洋岛屿,更不要说菲律宾了。
当初日本的战争机器,带着巨大的惯性,碾压过太平洋,摧毁了美国、英国、法国、荷兰和澳大利亚给它设置的障碍,一直冲到了距本土五千公里的地方,一路上,生灵涂炭,城市化为废墟。然而在美国、中国、英国的抵抗下,它的动能已经耗尽。现在,美国的战争机器越来越快地运转起来,带着恐怖和死亡的啸声,带着二十世纪十字军的征服欲望,从东方向西方杀去,越过万里海洋,越过千重岛障,直到日本,直到东京。
二十年前,海军陆战队的先知埃里斯中校,无端地死在日本横滨。他的死亡之谜,如同著名女飞行家阿米丽娅·埃尔哈特小姐在马绍尔上空神秘失踪一样,也许永远不会为世人知晓。然而,埃利斯的遗训,“沿着密克罗尼西亚的作战基地前进,”已经被陆战队执行。海军陆战队寒光闪闪的刀锋,已经逼到日本领土塞班岛上。埃利斯天上有知,也会高兴得拍手的.
阿门!
非常想念你,我觉得我们相见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爱你的
查尔斯
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三日
于埃尼威托克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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