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岛群

 

7

从一九四四年十月底开始,日本自杀飞机成了折磨每一个陆海军军人的梦魔。它也折磨着麦克阿瑟,威胁着他伟大的凯旋.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人和技术在战争中,技术占尽优势;人和机器在军事舞台上,机器成了霸工。神风特攻队使人的作用畸形膨涨,机器相形见绌。一艘两万七千吨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由三千五百人操纵着近百门高射炮,近百架战斗机、轰炸机和鱼雷机,它的十五万马力涡轮机使它在汪洋大海中象驱逐舰一样灵巧和迅速。然而,它却经不起一架破旧的战斗机和一个几乎没有飞行经验的日本驾驶员的一“吻”。

究竟是怎么回事?平衡是怎样被破坏的?

战争必然带来死亡,战争的目的却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军事机器的很大一部分效能是用来保存自己。日本人无视人的生命,违反了这条基本原则,就破坏了人与机器的天平。

日本军队把人当成了活的自动驾驶仪和轰炸仪,把飞机变成了活导弹,把冯·布劳思用八年时间和无数金钱研制出来的整个导航控制系统用一个天真无辜的青年人取代了。战争本身就违反了人道,日本人又违反了战道,双方就在一个不对等的舞台上较量。美国佬暂时要饮下这杯苦酒,然而他们一旦找到了和日本人一样的语言,其报复将极为可怕。

但是,在菲律宾群岛,他们还处在可怜巴巴的困境中。

机智灵活的乔治·肯尼中将,费尽心机来摆脱这种困境,恢复应有的平衡。他选择了一条最古老的战术原则:“最好的防御是进攻。”他判断:消极地依靠战斗机的空中巡逻和舰炮的拦阻射击,无法彻底消灭自杀飞机,也不能完善地保存住战舰。只有把自杀飞机炸毁在机场上,或者趁它们刚刚升空就把它们击落,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肯尼的第五航空军只有三个战斗机联队,无力封锁菲律宾全境的日本机场。他灵机一动,怂恿麦克阿瑟去求哈尔西。麦克阿瑟金口一开,脾气暴躁的哈尔西竟欣然从命。也许,哈尔西觉得莱特湾之战自己远离战区轻骑冒进害得金凯德挨打,欠了金凯德和麦克阿瑟的人情;也许哈尔西作为一个六十二岁的老舰长很体谅他的在自杀机攻击下手足无措的部下;也许他憎恶日本鬼子欺人太甚;也许他被麦克阿瑟的人格所吸引——或者他俩互相吸引。哈尔西利用第三舰队的全部海军航空兵,拼出血本在恶劣的天气和险恶的敌情下掩护陆军,这一行动在美国战史上是空前的。陆军和海军在太平洋战争中冤家对头,视若水火,从未这么痛快认真地合作过。参加吕宋战役的陆军高级将领,对哈尔西说了极多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词:“海军和哈尔西上将表现了真正的骑士风皮。”

肯尼的陆基航空兵和哈尔西的母舰航空兵划了一条分界线:从北纬14°30’起,经菲律宾海到东经121°50’,然后陡直往南到北纬13°35“,最后沿着这条纬度一直向西。具体讲,哈尔西负责马尼拉湾以北的吕宋岛,包括未来的仁牙因湾登陆场和苏比克湾登陆场;肯尼专管民都洛以南诸岛和维塞亚群岛。这条空中分界线被叫做“肯尼线”。

“肯尼线”南边的陆军机主要是压制日军机场,北边的海军机在攻击机场的同时兼作护航。实际执行中,谁也未被这条无形界限所制约,双方的飞机都被请求做越界巡逻。

这种一味用强大的数量和技术优势取胜的方法是地道的美式风格。它要动用大量的飞机不顾台风季节在菲律宾频频扫过的热带气旋,冒险在几个极恶劣的峰面边缘飞行。这种气旋曾把哈尔西的四条驱逐舰都刮翻在滔天的恶浪中。美机二十四小时轮流值勤,象一张死亡之毯一样覆盖在七十个菲律宾机场上空,疏而不漏,真是一个大手笔。

它照例还有一个美国式的外号:

Big Blue Blanket——大蓝毯。

密码代号简称。B.B.B.

8

克拉凯少校是执行“大蓝毯”作战任务的一名中队长。第三舰队在菲岛开始作战以来,他的中队从米切尔将军的机动部队中划出来,转归陆军,受外号“约翰先生”的肯尼中将指挥。

台湾空战中,克拉凯少校屡建战功。他对恶妇机已经驾轻就熟,格鲁曼公司的改进型“野猫”机、F4U“海盗”机也是很出色的飞机。他对台湾的青山绿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台湾是太平洋上文明悠久的海岛之一,到处有中国式的宝塔、古庙、围城和木屋。种着水稻的梯田错落在甘蔗林中,奇峰峻峭,峡谷曲折,碧潭幽深。它们时而显现在骄阳下,时而朦胧在烟雨中,云隙雾缝之间,野花锦族,群山碧绿。它们给克拉凯一种东方的神秘气氛、永恒的时空感,细腻的诗情画意,古典的音乐旋律和一种凝练淡雅的美。

克拉凯独自击落了七架日机,还和李德配合击落了三架。他的飞机上漆上了新的菊日旗,他也得了新的勋章。然而,和名闻遐尔的空中英雄麦克盖尔少校相比,他才击落过二十三架日机,麦克盖尔少校击落了三十五架,他只能望其项背。他打算在菲律宾战役中好好捞一把。

克拉凯的中队并入了427战斗机联队。这是所罗门战役中组建的一个最老的联队,著名的433“蓝魔”中队就属于427联队,使它的荣誉锦上添花。

克拉凯接到任务,从塔克洛班的机场转场到民都洛岛圣约瑟机场。

圣约瑟机场是他见过的最坏的机场,比瓜达尔卡纳尔的亨德森机场还坏。台风季节,骤雨滂沱。圣约瑟镇到处是没脚腕的烂泥,和着稀糊糊的牛粪,没有一条好路。

433中队的人分成四班,轮流起飞。不到一天,连三班也维持不了,飞机的机械损坏和战斗损坏同样严重,运零备件的轮船在航渡中被自杀机撞沉了,地勤人员怨气冲天。

真正的433中队老牌飞行员,按飞行“点数”大半轮流到夏威夷或澳洲休养去了。现在的都是些新手。克拉凯不得不匆匆忙忙教给他们几招,“关键是防备别被日本人打下来。”“喏,跟上前面的飞机,别慌。低空飞行要特别注意,眼睛看海就会忘了高度表。”“盯住你的分队长,转弯的时候别跟丢了。研究他日常生括中的习惯,空中的他和地面的他是一个人。”“别恋战,别等到油量告警了才返航。呃,关键是跟紧。”

克拉凯看看表,马上轮到他起飞了。电话响起来,是肯尼将军打来的,肯尼要求克拉凯少校做一次“越界飞行”。“天气太坏,哈尔西的飞机着舰很困难。”“约翰先生”下了命令。

克拉凯把咖啡一饮而尽。往衣兜里胡乱塞了几块口香糖。他开始穿靴子,是陆战队那种扎带孔很多的生牛皮靴,保证跳伞的时候靴子不会掉下来,穿好靴子,他把桌上的一只钱包掂了掂,放到上衣口袋里,钱包里有美元、比索和日圆。菲律宾各岛的情况千差万别,你也不知道当地人喜欢哪一种货币。

他招呼了李德中尉和其他六个弟兄,在蒙蒙细雨中走向飞机场。一排P-38排列在滑行道边的草地上,半截轮胎埋在泥水里。机场简陋得没有滑行道。只靠一辆吉普车把飞机拉到跑道顶端然后逆风起飞。克拉凯想起了“本克山”号上那三十米的超短跑道。“本克山”和马克’米切尔将军现在何处呢?

助勤机械师马休正在用手摇泵往他的P—38中打油。一切都同瓜岛相似。他向马休点点头,

“朋友,它能飞吗7”

马休耸耸肩:“少校,凑合吧。您是老家伙,我一看您眼睛就能认出来。我也是老家伙。”他抬了抬油泵:“先生,连搞这点儿油也很不容易呢。这是我在曼加林湾海滩上那艘搁浅的破油船里捞的。里面兴许还掺和了机油和船用柴油。这里的一切都是穷对付。该用螺钉的地方拴根铁丝,该用铁丝的地方拴着绳子。我的朋友也叫自杀飞机撞死了,他叫鲍德温。我只好拆掉几架飞机来修补您这架P—38。呃,我看它上面漆了二十三面日本旗,要不然我才不理它呢。”

马休爱唠叨,谁都有谁的难处。他四十多岁了,长着一副马险。他的皮肤是棕色的。混进了黑人的血液,可是他的技术顶刮刮。两人一搭话,克拉凯发现马休原来还在亨德森机场干过,在“东京特快”的炮击中负了伤。克拉凯到达瓜岛的时候,他已经去后方治疗去了。

说起瓜岛,两个不同年龄不同肤色的人倍感亲切。“少校先生;”马休说“菲律宾是个怪地方,麦哲伦先生就是被这里的土人杀死的,在什么岛来着——看我这记性。”

“马克坦岛。”

“噢,是马克坦岛。这里有一种好吃的石斑鱼,叫‘拉普拉普’。还有一种榴槤果,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这里,有香蕉,有菠萝,有女人,您别忘了带上您的钱袋,很管用。可这里就是没有飞机零件。小到火花塞子和垫圈,大到普拉特,惠特尼引擎,全要从美国运来,在夏威夷中转,到努美阿和布里斯班批发,在乌利西搭配,最后在塔克洛班转运。手续繁多,调配复杂,机构重叠。

有时候批下来一千个副油箱却没有机油泵,有时候给了起落架轮胎却是水上飞机的。谁想到我们竟然把战争给撑下来了。我看多亏金这老头子。他让英格索尔上将专门管后勤,没有前大西洋舰队司令英格索尔,我看胜利简直是扯淡。”’.

克拉凯看看座舱中的仪表板,许多仪表被拆走了。他非常恼火,这架P—38是他私人的飞机。也许是上几批“大蓝毯”队员的飞机零件不足,把他的飞机给偷拆了。简直不象话,马上就要起飞了,飞机却根本不能用。他抓住马休的双肩:“先生;您也许知道,我是克拉凯少校,埃德蒙’克拉凯。打下过二十三架日本飞机的克拉凯。您立刻给我弄好它。”

马休开始整理电路:“我知道阁下是克拉凯少校。有什么办法?别的人也要上天,他们也在为美国作战,他们也抓住我:‘给我立刻把它弄好!’民都洛是个贼窝子。您就是耶稣和阿诺德我也没办法。我都拆了两架飞机了。”

“那您起码得给我把油量表和高度表装上,最好还要个罗盘。我不能用银样蜡枪头去打仗。”

“是,先生,我去去就来。”

马休跑走了。克拉凯气得直跺脚。他环顾四周,别的飞行员也在帮地勤偷零件。他幡然醒悟:这不正是美国人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吗!他们首先想的是飞行,而不是借机会赖在地面上。他心里热呼呼的。

马休回来了,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油渍帆布袋。他气喘吁吁地说:“我还有点儿存货。仗又不会一天就打完。少校,您这帮完了还有下一帮,我留了一手。”他咧嘴一笑,利落地安装仪表。

“我说先生。”他谈兴还真浓。“战后我开个修汽车钱;准能赚大钱。我还到日本自杀机的残骸上去拆过仪表。呸!日本人的仪表真他妈次,游丝全锈了,连油也不上,焊锡里掺的铅太多,一震就掉,根本用不成。嗅,这活完了,先生您检查一下。我这就给您挂副油箱,机枪和机炮的子弹都装好了。”

克拉凯跨入座舱。试了试操纵杆,他让马休去看看副翼和方向舵。一切正常。他点燃了莱特引擎。马休说得不错,引擎啪啪响,象一辆老掉牙的二十年代雪弗莱车,汽油糟透了。各种仪表都动起来,他也弄不清它们究竟准不准,一个用竹子搭起来的临时指挥塔发出了起飞的信号,吉普车把克拉凯的P-38拖到跑道上。马休坐在吉普后座上,大声说:

“Cave ne cadas!”(拉丁文:小心跌跤!)

这混血机械师还懂点儿风雅。

克拉凯点点头,向他挥挥手。

马休不见了。P—38在高低不平的钢板跑道上冲刺。跑道象亨德森机场的一样,仿佛是被十几个胡闹的男踩坏了的席梦思床。

克拉凯一拉杆,双机身的F-38吼叫着;穿过积雨云幔帐,跃入空中。

他这才开始穿飞行服,挂伞包,把耳机插头对上插口。

“喂,这里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呼叫圣约瑟。”

天空又属于他了。

9

吕宋岛上覆盖着大团大团乌云。云层厚两千米,云底高约五 百米。飞机在云层中剧烈地颠簸,能见度不超过一百米,稍不注意,就会失去互相间的联系。

高度表和磁罗经都是马休胡乱拼凑的,克拉凯对它们将信将疑。他是头一次越过“肯尼线”,对吕宋岛的地形地貌完全生疏,即便他飞过这一带,由于云层遮盖,也无法分辩。

他打开电台,想听听民都洛地面指挥的引导。

“民都洛叫西班牙人一,仁牙因湾的美国舰队遭到大量自杀飞机的攻击。务必封锁吕宋各机场,西班牙人一前往巴坦加斯。”

“西班牙人一明白。”

天!巴坦加斯机场在哪里?

克拉凯打开航空地图,找到了巴坦加斯。现在,他要确定一下自己的方位。他必须降到云层下面,找到参考的地形地貌。这样干要冒风险,马尼拉平原的北部、东部和西部都是丘陵和山地,掠地飞行可开不得玩笑。

克拉凯少校从无线电中呼叫了队友,然后小心地降低高度。啊,飞机冲出了云层,他看到了纵横交织的水田、树林、山丘和星罗棋布的居民点。噢!一个美丽的湖。

那湖美极了,又大又明澈。湖上散布着菲律宾式的独木舟。它们轻巧、灵活,带着东方历史的遗风,同美洲印第安人的独木舟迥然不同。

他打开地图,找到这个大湖,它叫内湖。他从内湖往南飞,又看见一个小点儿的湖,它一定是塔尔湖。他沿着塔尔湖的湖心岛向西飞行,终于找到了地图上的达吉达镇。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他呼叫了队友,向左盘旋,一直东飞。他发现了一条很粗的黑线,菲律宾唯一的一条窄轨铁路。这条铁路从仁牙因镇起,经马尼拉直到巴坦加斯,顺路飞就行了。

克拉凯飞了几分钟,发现铁路上开着一列火车。火车挂了七节空车皮,机车象史蒂芬斯时代那种进了博物馆的火车头,烧着木柴,喘着粗气。克拉凯没有时间去搭理火车,他沿着铁路往南飞,很快就到达了巴坦加斯机场上空。

他又收到民都洛机场指挥部的命令:仁牙因湾中舰队遭到日机攻击,有损失,决不能放过任何一架起飞的日机。

克拉凯在巴坦加斯上空飞着水平8字,没转完一圈,就遇上了一架匆匆起飞的日本战斗机。这架“疾风”式飞机正在爬高,被他拦腰截住,一下子击落了。如果它能开足自己的两千马力的中岛引擎,那么它的性能同P—38不相上下,疾风——凯84型战斗机也许是日军武库中最好的空战飞机了。

菲律宾战役中,日本空军正在大规模换装。使用了五个年头的零式机和中岛九七式机逐渐被更快更新的战斗机取代。新飞机有三菱的“雷电”、中岛的“闪电”和“隼”,川崎的“飞燕”。它们都用了闪烁其词的日语命名。其中还有一种中岛的“锺馗”战斗机。它的命名源于中国神话中的捉鬼道士,P—38的日本名称是“双身魔鬼,”看来,“锺馗”机是专门针对P—38的了。多么滑稽!

日本的飞机生产虽然被列为最优先,月产量达到了两千架,飞行员的培养却没有那么快。中途岛战役以后,日本飞行员的水准一落千丈。选择并且大批地训练神风队员,去攻击敌舰,是一种省事省人的办法。

李德击落了另一架“飞燕”机以后,巴坦加斯似乎没有多少油水了。它的跑道上弹坑累累,停机坪上堆着飞机残骸,其中还有一些是用木头、胶合板和帆布做的假飞机。机场边上的高射炮零零落落地开了儿炮,旋即沉寂了。敌人隐蔽在绿树和蒿草里,空中无法发现。天气转晴,云底渐渐升高,克拉凯把飞机升到五千英尺高度上,关小油门,慢慢盘旋。“大蓝毯”作战大部分就是这么磨时间。

闲极无聊,克拉凯少校哼起一支飞行员中流行的歌曲:

我梦想展翅飞翔,

我实现了美好的理想。

在这欢乐时刻,

我却收起银色的翅膀!

我愿双手捧起酒杯,

而不是握在操纵杆上……

喉头麦克风忘了关,克拉凯的声音传到了中队其余几个飞行员耳朵中。他们扯开嗓子,猥亵地唱起《一个赖利球》。仿佛在巴坦加斯上空,他们只不过是郊外野餐后打了一场地球游戏。

民都洛塔台大概是听见他们唱歌了,立刻发来了命令:“民都洛叫西班牙人———,留下两架在巴坦加斯,其余直飞克拉克基地,受第77特混编队节制。现在还不是唱歌的时候。完了。”

克拉凯向西北方向飞去,一路东南风,省了不少油。空速表没有被偷换,他算了一下,该到马尼拉了。机翼下出现了一个个云洞,他看到了婉蜒如带的巴石河,巴罗克顶的清真寺和歌特式的天主教堂,一五九O年修的西班牙古城堡。在内湖的北岸有一些菲语叫做“邦卡”的小船。马尼拉北方有一座奎松新城。一阵强风吹开乱云,露出奎松城里东一摊西一摊的建筑基础。奎松市是一九四O年动工兴建的,日本人任其风吹雨蚀,一点儿也没有扩建。三年来,日本宣传机构一个劲儿鼓吹“大东亚共荣圈,”其实,什么好事也没干。他们留给菲律宾人的是发霉的橡子面,一个日本人死了一百个菲律宾人抵命的人质制度、宪兵队、狼犬和惨无人道的酷刑。他们给美丽的菲律宾群岛留下了一百万具被虐杀的尸首。昔日西班牙的古堡监狱里关满了犯人,马尼拉街头到处是绞架。关于这些,克拉凯在莱特岛和民都洛岛就多次听说了。

克拉克基地在马尼拉东北,433中队在克拉克基地上空打了一场恶仗。

原来,规定哈尔西的舰载机封锁克拉克基地的七个机场。后来,仁牙因湾的美军炮击舰队遭到日本自杀飞机的极大威胁,海军飞机奉命去保护舰队。海军和陆军的交接调度没弄好,克拉克上空的“大蓝毯”撤走了四十多分钟。

日本战斗机一直掩藏在伪装网下面,伪装网和跑道周围又高又密的草混在一起,美机未能发现。现在,一批日军“紫电”机、“飞燕”机冲上了云霄,抢占了高度。433中队刚到,敌机就从高空的云层中猛扑下来。双方互相咬着,爆发了一场混战。

趁这个时机,六七架自杀飞机偷偷起飞了。它们仗着地形较熟,沿着丘陵和河川,向西北方的仁牙因湾飞去。克拉凯压到了低空,才找到了它们。自杀机的特点是式样陈旧,操纵不佳,行动三二两两,队形稀稀拉拉,甚至根本不编队。神风队员们认为

自己是专门撞军舰的,所以拒绝任何空战,他们一遇攻击就四处逃窜,因此从来不在作战高度飞行。克拉凯立即甩掉了“紫电”机的跟踪,扑向自杀机。他知道自杀机是对美军的最大威胁。

克拉凯只打落了一架自杀机,其余的都溜掉了。他命令钱德勒中尉带领中队其余飞机在克拉克上空继续巡逻,自己和李德向仁牙因飞去。他认为放掉了自杀飞机是433中队的耻辱。

两架P—38编队向北猛追,高度一千五百英尺。他们很快飞过了圣约翰(菲律宾有几十个圣约翰),找到了阿格诺河。接着,克拉凯认出了大片野草丛生的滨海沼泽和白花花的海滩盐田。盐田中到处是弹坑,都是炮击舰队留下的。一个小镇的废墟在机翼下一掠而过。他看到蔚蓝色的大海。

啊!仁牙因湾。

吕宋岛最大的海湾——仁牙因湾,从西边的散提阿果岛到东边的圣斐迪南多角,宽二十二海里,如一弯残月,缺口朝着东北方的中国南海。三年前,本间雅晴中将就是从这里登陆直下马尼拉的。现在,海湾里又密密麻麻布满了美国战舰。巨大的战列舰、巡洋舰和较小的驱逐舰抖动着,炮口喷出针状的火舌。LCI火箭艇几乎被烟焰包围,一枚枚火箭很快地爬升到天空,再缓缓跌下去。小蝌蚪样的蛙人在海湾的浅水里用彩色浮标标出航线。并且爆破水中障碍物:日军设置的Z字钢桩和木桩、混凝土角锥和铁刺网…。一团团水花沿着凹形的海岸连成了一条线。岸上的日军异乎寻常地静默着,一枪不发,一炮不还。

只有自杀飞机向一百余艘炮击舰艇挑战。

吕宋岛北方的几个机场因天气条件,美机无法压制从尼古斯机场、拉瓦格机场、阿帕里机场、巴累尔机场上起飞的日军自杀机,把美军第77特混舰队撞得狼狈不堪。“新墨西哥”号战列舰挨撞以后,舰桥淹没在浓烟中(后来才知道丘吉尔派驻麦克阿瑟司令部的拉姆斯登中将、一名少将和几名记者同时丧命)。两艘驱逐舰已经气息奄奄:一艘船尾没水,另一艘严重横倾。一架自杀机凶恶地追逐着一艘扫雷艇,尽管扫雷艇丢弃了贵重的破雷卫(扫雷艇使用的一种扫雷装置),仍然未能逃脱。它被撞后腾起大火,许多水手纷纷跳海。

神风机竟然成了仁牙因的王者。它挑战性地瞄准一条军舰,当这条军舰象个粗腰肥臀的女人笨重地扭动屁股的时候,神风机又冲向第二条军舰,它满不在乎地穿过第二艘军舰的阻拦炮火,撞到第三条军舰上。美军舰艇为了对付掠海飞行的自杀飞机,胡乱开炮,常常误伤了自己人。

克拉凯少校怒火中烧。

他一推机头,来了一个大角度俯冲,冒着友舰的炮火,鹰隼一样咬住一架特攻机。这架特攻机已经对准了“澳大利亚”号重巡洋舰。“澳大利亚”号晦气透项,它已经挨了四次撞击了。它的前主炮炮塔被撞得稀巴烂,指挥仪早掉到海里去了。它的官兵大部分非死即伤,可它还是用后主炮顽强地轰击海滩,不肯退出战斗序列。

克拉凯的P—38战斗机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它机头上的20毫米机炮可以在射界内自由活动,攻击范围很宽。他用20毫米机关炮开火,先打乱了自杀机的航向。自杀机向左偏航,又瞄准了一艘火箭艇。火箭艇用全部炮火向自杀机射击,连克拉凯也挨了儿颗12.7毫米机枪弹。克拉凯截住了它的去路,它最后又扑向一艘驱逐舰。克拉凯终于打掉了它。他离那架零式机太近了,可以看清日本特攻队员的脸。那脸上的表情疯狂而热烈,飞行员白色的缠头上溅满鲜血。敌机的座舱玻璃全碎了,飞行员可能也死了,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手僵硬地握着操纵杆,从离那条驱逐舰几英尺的地方扎入海中。

克拉凯猛地拉起机头,甚至来不及看那条驱逐舰上的水兵向他欢呼致敬。也不知是哪艘军舰的炮手向他当头一炮,几乎把他揍下来。克拉凯大骂:

“你们他妈的眼瞎了,连双机身的P—38都认不出来了。再打炮,就让神风机送你们上天去吧。”

油量计是马休换的。它已经快打到三分之一处了。克拉凯用指甲弹弹表盘,它摆了几下,又回到原处。该返航啦。

克拉凯看看手表,他从飞行时间计算,马休换上的这只表还算准。马休总有办法。这趟回去得弄瓶好酒谢谢他。

现代战争中,人与人结成了一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互相依存,互相支援,象一条环环相扣的链条。一个车工旋出一个合格的零件,被装配工安装到一架飞机的部件上。装了箱的飞机由军舰护送,通过敌人的潜艇封锁线到前方。重新装配起来的飞机还要有许多人来保障:陆战队夺下滩头,“海蜂”修好机场,高射炮单位打退敌机袭扰,油船运来汽油、润滑油、仪表油等十几种油料,然后由克拉凯这样的小伙子开到天上去。而他还得靠奶酪、啤酒、巧克力和面包养足气力,靠好莱坞的电影松弛神经,靠马休这类地勤人员保养好飞机,最后由他给日本鬼关键性的那么一下子。

究竟谁该谢谁?谁又指望别人感谢自己?说也说不清。都是为了美国,都是为了打败日本,大家一拍肩膀:“O.K.!”这就够了。

他又顺原路回到了克拉克机场。

他想招呼钱德勒他们一块儿返航。“大蓝毯”该换班了。

克拉克基地上空没有一架飞机,美国人的日本人的全没有。

433中队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返航了。也许是肯尼或哈尔西又把他们调到别处去了。菲律宾的机场太多,当年美国人就拼命修,日本人也不甘落后。这一大批机场:尼科尔斯、尼尔森、马尼拉、圣斐边南多、维甘、碧瑶、巴累尔、阿帕里、卡巴纳士安、布兰加、圣马西里诺和马里佛累斯,封不胜封,防不胜防。“大蓝毯”只是美国人一厢情愿的杰作。

埃德加·克拉凯少校感到势单力孤。他本来一返航就完事了,却突然动了一个念头:

再击落它一架怎样?

克拉凯的思维逻辑带着鲜明的美国烙印。美国烙印究竟是什么呢?

渴望成功,一枚国会荣誉勋章,上头版头条,拥有一辆高级林肯牌汽车,做个“实实在在受人尊敬的名人,”失败,同性恋,上普林斯顿大学,发一笔横财,投民主党的票,永远精神抖擞,做个波士顿人,用“蓝吉利”牌保险刀片……

把它们混合在一起,从一大堆杂乱无章互不相关的事物中就可以悟出点儿“美国味儿”。一个德国的或日本的飞行员,技艺尽管高超,却缺乏想象力,而克拉凯少校就会别出心裁,“再干掉它一架吧!”

他叫了李德。李德的飞机似乎负了伤,兴许是在头一次克拉克空战中或在仁牙因湾上被“扫了一刷子”。他命令李德先返航。然后自己在空荡荡的大型基地上兜圈子,企图找到伪装网下面的日本飞机。

空军基地沉默着。静得可怕。

啊!他看了看空速表和高度表,他的速度太低了,高度也不够。那个魔鬼机场仿佛一个引力陷阱,把他的P—38往下拖。

不妙!准是飞机哪儿坏了。他想起西塞罗的警句:“errarle es hominum.”(拉丁文:犯错误是人之常情。)

一个黑影向他扑来,是敌机!他的直觉从未骗过他。他想拉起机头,利用P—38优越的爬升性能躲过这一击。

可是已经晚了。

杉本瑞泽中佐击中了克拉凯那架P—38。

它笨得出乎预料。它在“疾风”式战斗机的机关枪射击下,不规则地抖动。开始,它还想爬升,仿佛一个挣扎的落水者。它终于直直地跌到地面上。那里是一片空勤人员的宿舍,盖着伪装网。起火的飞机烧掉了两排房屋。

杉本稳稳地在克拉克的跑道上着陆了。几个人向他的飞机跑来。一位机械师打开他的座舱盖,伸出大姆指:“杉本先生,恭喜啦,你打下的这架P—38,是今天基地上空击落的唯一美机。你的枪法真神哪!”

杉本从仁牙因湾回来。他带的那些神风队员都战死了。他要记录他们的失误之处,不断地改进新队员的训练。无论如何,神风机对美观的威胁远远超过普通飞机。这一点,大西中将判断得很准。目前,神风队员容易犯的错误是:忘记打开炸弹保险、高度判断不准和攻击目标不够集中。

杉本跨出座舱,接着从机翼跳到地面上。他提着图囊,疲倦地向宿舍区走去。又有几个人来祝贺他:使他产生一般好奇心:去看看那名坠机的美军飞行员。

美机的残骸还冒着烟,四周围满了日军士兵和闲人。天色阴沉,狂风迎面劲扫,杉本走得愈发吃力。不知谁说了一句:“击落美国鬼子的英雄来啦!”人群忽啦让开一个缺口,所有的人都向他打招呼,看不清他的人还踮起脚。

杉本穿过人们给他留的空隙,看见了那架摔碎的美机。P—38L战斗机被摔成三部分:机头和两个机身都分离了。火熄了,蒙皮熏得乌黑,白色的五角里依然醒日。在机头上漆了二十三面菊日徽。

杉本瑞泽大吃一惊。这架美机的驾驶员击落了二十三架敌机,他一定是什么名牌飞行员吧。

座舱早砸扁了。驾驶员整个被抛出去,掉在距离机头八九米远的草坪上。从外表看,似乎没受什么伤。他是个矮个子,僵硬地踡缩着。杉本走到他跟前,蹲下去,扳起他的脸。

一张英俊的孩子气的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前额宽阔,富于机智,高鼻梁,灰色的眼睛瞪着天空,仿佛有什么怨恨还没有发泄。他的眼神是令人难忘的。真正的鹰一样的目光。

找到了他身上的伤口,一发12.7毫米机枪弹从他胸口穿过。他在空中就死了。

他的不锈钢军牌也被找到了。杉本勉强认识那几个英文字母,

埃德加·M·克拉凯少校

一九二二年一月七日生于亚拉巴马州莫尔比市

军号:4780093

原来,他就是美国军方大肆吹嘘的克拉凯少校,一个著名的“空中屠手”。明天是他二十三岁生日。

捕兽者终为兽食,游泳者终为水溺。

杉本的下场也将同克拉凯一样,不过只争早晚而已。

他产生了一丝同类的淡淡的怜悯:

“你们把他埋了吧。尽量搞得象样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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