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岛群

 

10

樱兵营的设备和房间够好的了。

它位于马尼拉郊外的佛特·麻勤累,距马尼拉约十公里。兵营构筑在几个连绵的矮丘上,地表长着稀疏的树林,林间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几公里外就有铁刺网隔起来。沿着山势倾斜开凿了隧道,作战室设在隧道里,上面的泥土有五十米厚。营房宽敞整洁,军官宿舍都是二层小楼,纱窗挡住了讨厌的蚊蚋。每套军官宿舍都有办公室和带厕所洗澡间的卧室,屋里有沙发和地毯,甚至还有落地灯。总之,兵营彻头彻尾是西方化的。

它是当年麦克阿瑟的美军部队的营房,毫无损失地拱手送给了日本人。一九四四年十月六日,新任驻菲律宾第十四方面军司令山下奉文大将从中国东北转道东京来上任,就住在这里。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听着林鸟的叫声和蟋蟀的厮鸣,吃着台湾籍厨师吴梅江做的一流的莱肴,虽然比不上他原在中国东北牡丹江的那所新官邸,但在美军攻势节节逼近的时候,樱兵营的舒服日子也属难能可贵了。

然而,山下奉文断然决定放弃樱兵营,迁到马尼拉北方二十公里的水源地怡保,他要在守库人简陋的木板屋中指挥整个菲律宾的防务。

公元十世纪,在日本恒武天皇的儿孙们中间出了一个藤原秀乡大将。藤原氏之后,在日本列岛上逐渐形成了一种世代相袭的职业军官团——武士阶级。从比较文明学的角度看,日本的武士相当于欧洲的骑士。欧洲工业文明勃兴以后,封建的骑士阶层就冰消雪释了。这段时期,日本处于稳定的德川时代。武士们丝毫也未受触动。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在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上发展成畸形的军事封建主义帝国,这种特征与彼得大帝之后的俄国有类似之处。无论如何,封建贵族们一变而为重臣、武士们一变而为将军,那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统治欲望、自负和战争狂。浸透了日本中高级将领的灵魂。山下奉文是其中的典型。

山下有一个现代武士的标准履历:广岛陆军幼年学校和士宫学校出身、陆大毕业、当过驻瑞士、德国和奥地利武官、陆军省军务助理、军事课课长,身高一米七四、体重一百公斤,娶了将门之女久子,裙带通天,治军威严。他也有从基层爬到陆相和参谋总长的野心,而且从他在二·二六事件中的表演来看,就说他想当首相也不夸张。

山下出生在高知县香美郡晓霞村,其父是一名村医,山下早年家境相当贫寒。贫困会使人沉沦,也会助人苦斗,山下奉文没有一天不对自己说:“好好干哪!”

他得了陆军皇道派头子荒木贞夫大将的提携。后来,皇道派在二·二六政变中失败,山下也卷了进去。他出身微贱,素来憎恶“中州”(即现在山口县)的那帮世袭将佐。因此,山下放纵安藤大尉率领步兵第三联队举事杀人。事败后,统制派东条、寺内一伙将军上台,皇道派一照不振。虽然山下攻下新加坡有功,天皇也不释前恨,拒不见他,反而把他贬到中国牡丹江去赋闲。只是到了日本帝国危亡之秋,才想起这头“马来之虎”,又把他从万里银霜的北国调到闷热危险的菲律宾。

山下奉文的第十四方面军属南方军司令部管辖,顶头上司是伯爵寺内寿一元帅。寺内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事隔九年之后,还记得当年二·二六前怨。寺内表面上让山下指挥九个师团和三个旅团,但其中一半归铃木宗作中将的第三十五军所属。莱特岛激战中,寺内强令山下把自己的部队运往莱特支援铃木毫无希望的防御战,使山下的部队消耗很大。这样,山下虽然是一个方面军的司令官,手头却只有四个不满员的师团可供调遣,寺内寿一害怕山下在吕宋于出什么奇迹来。他看到第十四方面军确实没有实力打个胜仗,才悻悻地把南方军司令部迁往西贡。都到了帝国之舟行将倾覆之时,互相间还尔虞我诈。日本军队内幕的黑暗比美国陆海两军的矛盾更加致命。每想到寺内寿一那刁钻的小人之心,山下大将就禁不往愤愤然。

现在,莱特岛的败局已定,美军又在民都洛登陆了,下一步就要攻占吕宋。山下再也不敢低估麦克阿瑟的决心。他甚至理解了麦克阿瑟的某些心理,作为军人,就要追求荣誉;作为伟大的军人,就要追求最高的荣誉。不幸的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先生的成功,恰恰是建筑在他山下奉文的惨败上。

他已经没有海军来助阵了,海军在莱特湾之后连象征性的舰队也没有了。他也没有空军。所有的飞机都让大西和福留繁用最经济合算的办法消耗掉了,甚至归他指挥的第四航空军也学着海军的样儿进行特攻,全部打光了。而他的对手麦克阿瑟却拥有山下所没有的一切,要让他受尽屈辱,最后兵败剖腹。至于他的对头寺内元帅和口密腹剑的另一个统制派干将、帝国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大将,是不是也怀着同样的想法,他懒得去猜度,横竖也差不多吧。

他大声地冷笑着。

他的副官桦泽宾吉大尉和他的参谋长武藤章中将都吃惊地看着他,感到了他为人的莫测高深,和那虎啸中隐隐展示出的性格的凶猛和自信。

山下对麦克阿瑟和寺内同样轻蔑,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他可不是拉包尔那个愚蠢的百武,也不是塞班那个老朽的斋藤,塔拉瓦的柴崎和比阿克的葛目,甚至帛琉的中川,他们都只是匹夫之勇。他是山下,他要让麦克阿瑟流够鲜血,让世人通过他山下的最后一位知道他的厉害。他认定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仗了,因此路过东京,就把后事向久子夫人作了交代。

山下是个现实主义的将军。他知道手头的这点儿兵力根本无法同麦克阿瑟交战。如果把他们置于仁牙因的滩头,恰恰正中麦克阿瑟下怀,他们会在美军猛烈的海空炸射下烟消云散。他也不采用固定阵地死守的办法,因为美军会把这片地区封锁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啃掉。他的战略和战术的确远高于凡兵俗将。

他把十四方面军现存的兵力分为三部分;实力强大的“尚武”集团、中等实力的“振武”集团和松散的“建武”集团。他亲自指挥“尚武”集团,以吕宋岛中北部山区为根据地,坚持“独立的和长期的抗战”。以横山镇雄中将为首的“振武”集团配置在马尼拉东部山岳地带,与“尚武”互为犄角。由杂牌军组成的“建武”集团将在家田喜理智中将指挥下死守克拉克基地群,力争尽量多消耗一些美军。这种以基地为根,以山岳为背,让开平原,威胁侧翼,长期抵抗,审时度势用兵的方略,如果真能实现,麦克阿瑟的部队必将陷入血污疲惫的持久战中,毫无荣誉可言。他们将为一个山头、一条山谷消耗成月的时间,直到被拖垮为止。假如天皇因为他的抵抗而多获得一天安寝,难道就不该宽恕在二·二六事件中用子弹来“清君侧”的山下少将么。

他把一切都计算好了:三千五百吨弹药、五百吨武器、四千五百吨粮食、各种被服、照明器材、消耗品、医疗设备和医药、汽车、油品……凡是长期作战和生活所必需的一切,包括二百吨兽医器材和药品,都将运往山中。光纸币就达一百五十吨,金币五十吨。(战后,菲律宾人到处搜寻这批“山下之宝”,如同北非人寻找“隆美尔将军之宝”一样,菲律宾政府还出售了探宝许可证。)山下将军在北吕宋的祟山峻岭中开荒屯兵,使每一个山头都变成帛琉岛。他内心也知道无法赢得这场战争,但是吕宋之战决不会在他山下手里输掉。他摸透了欧洲人的心理,知道如何来对付他们。

准备储藏在山中的物资从马尼拉运得非常慢。机车老掉了牙,卡车尽抛锚,公路被山洪冲毁,桥梁被游击队炸坏,美军的空袭使运输不得不在夜间进行。时间飞快地从手中溜掉。

然而,山下发现,阻挠货运和搬家的最大障碍是在日军内部。

山下、武藤参谋长和新上任的十四方面军的幕僚们,很少去马尼拉。山下一共也只去过两次,全是无法推委的官样文章走过场。他对马尼拉匆匆一瞥,自以为似乎不值得留恋。当初有人建议把司令部设在马尼拉市,也遭到他的断然拒绝。现在,他看到前任黑田重德中将手下的那些十四方面军旧人,已经不想离开马尼拉了,他们凭着占领军的淫威和廉价的日本军票。在马尼拉市内纵情饮酒、美食、淫乐、消遥自在,有人整天就住在妓院中,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他们知道日本国内已经陷入艰难竭蹶之中,日子非常清苦。马尼拉起码暂时还可以享乐和纵欲,为什么要躲到北方的荒山野地中去餐风宿露呢?死守马尼拉吧,今天搂着菲律宾小姐上床开心,明天战死也值了,干吗去荒蛮的巴来太山区和阴森的卡加延河谷受罪?

山下命令枪决阻挠搬迁者。同时,他也将司令部搬出了舒适的樱兵营。

处决犯人在马尼拉闹市区的中心邮局进行。那片小广场在巴石河东岸,街道四通八达。南边的乔纳斯桥和北边的马卡尔特桥连接着西岸的大片建筑群。尽管很忙,山下还是专程去了一趟。

第一批先绞死共产党犯人。他们号称“胡克”。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最近非常活跃,连樱兵营里军官会议室的地板下都被共产党的地工人员埋了炸弹。菲律宾共产党人视死如归的最后形象,连山下也受了触动。

第二批枪毙麦克阿瑟将军指挥的那些游击队员。随着麦克阿瑟不断广播:“我回来了,集合在我周围,打吧……”受美军指挥的游击队越来越多。根据命令,把共产党人和受美国控制的游击队员加以区别,表明在最后时刻,日本军仍然是反共的。

最后枪毙那些留恋马尼拉、阻挠搬迁的日本人。他们一再提出要战场效死,山下大将毫不觅容:“他们败坏了军纪,比敌人更可怕。”

被宪兵驱赶来观看的马尼拉市民毫无表情。在日本占领的三年中,他们中无数同胞遭到了残杀,电线杆上经常吊着尸体。日军的最后疯狂表明他们厄运临头了。

山下的汽车驶过荒凉的改成集中营的圣托马斯大学和奎松城。一路上到处看到灰色和黑色的浓烟腾起,立触低压的云层,那是日军在焚烧文件、无法搬走的军用物资和民房。他们在最后一分钟还发泄着统治欲、虐待欲和报复欲。

不知怎的,尸体在绞刑架上晃动的情景老在山下脑畔复现。他戊马一生,杀过许许多多的人,杀过各种各样的人。对尸体早巳习惯,不为所动。今天的情景不吉利,他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吕宋兵败,自己的尸体是否也会被吊在绞架上呢?

一九四五年元旦,吕宋岛的日军蒙在阴郁绝望的气氛中。美军潜艇早已封锁了通往南洋、中国、台湾和日本本土的所有航线。空袭越来越频繁,不断传来美军舰队和运兵船队活动的情报,仿佛暴风雨前的低气压,使人难以忍受。美军所登陆的海岛,无论日军怎样抵抗,使敌人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最后守军还是全部“玉碎”了。这就给吕宋岛日军的心情罩上了极大的阴影。也许只有山下奉文才知道吕宋战役的过程和结局。

山下向东北方皇宫的方向遥拜。此刻,他的心中,是否还想着在吕宋死斗,以解脱九年前二·二六事件中对天皇欠下的罪责呢?

然后,山下、武藤、桦泽副官、田中少佐参谋,和菲律宾伪政权首脑劳雷尔一家,乘车离开樱兵营,前往吕宋北方的美丽夏都碧瑶。

从马尼拉到碧瑶约二百六十公里。除了马尼拉平原一带公路较平外,从仁牙因湾的达古潘镇到罗塞里欧已经崎岖难行了。罗塞里欧往北,全是崇山峻岭中的盘山险路,公路在绝壁危崖、深谷山涧上通过。古普车连续不断地急转湾,车轮旁就是几百米的深涧,溪流在谷底咆哮,寒气森森而上,年轻的桦泽大尉吓得发起抖来。

碧瑶,任何亲临其境的人,都会为它的美景倾倒。它的真实,比它的带东方仙境色彩的名字更迷人,更朦胧,更清秀,更幽静,更芬芳。碧瑶是非律宾最美的一块裴翠。它的婀娜多姿、颇具仙风道骨的松林,它的古老寺院和现代的风格各异的别墅,漫山遍野种属繁多的野花和植物,猿歌鸟鸣,清泉潺流,高坡跌瀑,云海如潮,从西班牙人时代起,就成为东方最著名的高山避暑圣地。

战争已经使碧瑶改观了。十四方面军把碧瑶定为司令部所在地以后,这片“松的都城”里到处都是新修的工事和挖出的泥土。街道肮脏,雨后泥浆翻起。城中居民本来就不多,现在都逃散了,军人的数量远远超过居民,明摆着美军飞机要来轰炸,可是豪华的别墅还是被十四方面军的各单位征收一空。到处都堆积着各种物资,到处都是忙碌的军官和士兵,给山下和他的幕僚们一种紧张感和急迫感。

碧瑶海拔一千四百五十米,终年气候凉爽。从闷热的马尼拉来到高原上,精神为之一振。但山下却无法振作起来。武藤参谋长视察完部队回来,看法很悲观。一切迹象表明:麦克阿瑟将选在仁牙因登陆,驻守在仁牙因的日军第二十三师团斗志很差,装备恶劣,兵员不足额。武藤认为“二十三师团能勉强阻止敌人的推进就不错了。如果反击,人力和火器均不具备能力。”山下断然否定。如果麦克阿瑟顺利登陆,一开始就会气焰万丈,完全不把“皇军”看在眼里,无论如何,必须给敌人迎头痛击,要不惜一切代价。山下大将向该师团长西山福太郎中将下达了反击滩头的命令。

苦闷之中,也传来一些好消息:从中国华南地区增调的部队,陆续在北吕宋登陆,计有冈本保之中将的第十师团和尾崎义春中将的第十九师团。可惜中国南海上美军潜艇猖獗,约三分之一的兵力和大部分重火器沉入海底。时间仓促,山下甚至来不及给新登陆的士兵每人配齐一支步枪。听说大本营将在一月上旬从西贡送来一万吨大米和一万桶汽油,连不太迷信的山下也祈祷这批货物能顺利运到。

山下压下去自己的怒火和怨气,竭力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子。指挥官的形象绝对重要,无论是在朝鲜、中国东北,还是在马来亚作战中,他决不让感情有丝毫流露。司令官泄了气,仗必然输掉。

山下去拜访了伪总统劳雷尔。树倒猢狲散,日本人一完,劳雷尔害怕受到菲律宾人的报复。他带着菲奸和走狗的烙印,将受到人民的正义审判。他一家六口,早早就躲入碧瑶。活一天算一天,凄凄切切。兔哀狐悲,山下想去安慰他一下。

带去了整箱的比索和日元,似乎很能表示一下诚意,然而,在深山野岭之中,钱又顶什么用呢?劳雷尔亲眼看着日本占领军四出讨伐,烧杀淫掠,欠下了血债。现在,复仇之火已经在菲律宾的大地上熊熊燃烧,他胆战心惊,无一日能够安卧。

山下和劳雷尔聊了一会儿,互相安慰了几句。他们都是明白人,彼此心照不宣,偏居夏都,负隅顽抗,其处境可以想见。

山下劝劳雷尔多保重,琼斯·劳雷尔先生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山下告别,劳雷尔一直送他到车上,他很快地用西班牙语讲了几句话,和山下同来拜访的日本驻菲律宾大使村田省藏译了出来:

“将军,咱们的处境彼此彼此。

“咱们都是为谁服务?将军为天皇陛下服务,我为国民服务。同时,我们的部下又为我们服务。我们自己有时也常被部下的意向牵着走。这也是身不由己。”

山下对劳雷尔博士这番话久久玩味,感到不甚理解,后来,索性忘了。倒是武藤中将领会了劳雷尔的意图。他回想起山下多次在公开场合宣布要在吕宋抗战到底,话已经传出去了,岂能在仁牙因不放一枪就让美军登陆呢?

负责起草作战命令的田中光佑少佐基十第二十三师团人力和兵器的赢弱,一直反对让该师投入攻击。武藤章参谋长拍拍田中参议的肩膀,

“田中君,你就写吧。难道不也得考虑一下山下大将的面子吗?”

一月九日,经过三天三夜的连续炮击之后,美国海军第77、78、79,73特混舰队,在第三舰队的全力掩护下,运载瓦尔特·克鲁格中将的第六集团军在仁牙因湾大举登陆。

美、日陆军战史上最残酷最绵长的吕宋战役开始了。

无论是麦克阿瑟,还是山下奉文,他们谁也没想到,这场血战要一直打到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

11

塔克洛班的形势非常恶劣。

克鲁格的第六集团军被“钉死”在一小块纵深很浅的滩头上。麦克阿瑟本想轻取一块进攻吕宋的踏脚石,却陷入了一个肮脏、厌恶、无法自拔的泥潭。日军牧野四郎的第十六师团,在铃木宗作的第三十五军和山下大将的第十四方面军的源源后援之下,作困兽之斗。战斗很快变成了泥泞和血污中的比阿克式的肉搏,美军士兵非常痛苦。由于菲律宾正处于台风季节,莱特岛在四十天中下了三十四英寸暴雨(合864毫米降雨量),溪水暴涨,山洪横溢,遍地泥浆,一天水雾,既无法用飞机,大炮也打不准。虽然陆军一口气夺占了五个飞机场。“海蜂”和陆军工程部队也铺上了拿手的有孔钢板跑道,机场仍无法使用。美国空军的优势发挥不出来。日本空军却利用莱特岛纵深的水泥跑道机场和其他岛屿上的机场,日夜空袭美军。几个参谋和随军记者沮丧得几乎哭出来。

麦克阿瑟还在顽强地坚持着。

他住在莱特首府塔克洛班的普莱斯旅馆里,司令部设在二楼。萨瑟兰参谋长、肯尼将军和金凯德海军中将都在附近办公。菲律宾政府也在塔克洛班开始行使自己在群岛上的行政权力。这一带建筑物离圣彼得湾很近,前面飘扬着美国国旗和菲律宾国旗。麦克阿瑟口头上喊着让菲律宾独立,实际上也在利用菲律宾游击队打日本人,却连一辆吉普车也没给奥斯梅里亚总统,美军征用了塔克洛班最好的房子,却有意无意地忘了给菲律宾政府留下一桩象样点儿的办公楼。

一切的关键在于控制天空。

这是无法由人的意志来决定的。每天晚上,乔治·肯尼中将望着莱特岛上阴沉的饱含雨水的云天,祈求第二天能出太阳。然而天还没亮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等亮得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就转成滂沱大雨了。陆军工程队动用了所有的抽水机来排干机场的积水,但毫无用处。在同老天爷的较量中,人毕竟还很懦弱。

大雨使所有的人心情恶劣。粗鲁的士兵咒天诅地,聪明的军官想起历史上因为天气的好坏而成败的战役。有时候天气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命运。一二七四年,蒙古可汗忽必烈派遣九百艘战船、四万名士兵渡海攻侵日本。七年以后,又派五千艘战船、十四万二千士兵再次越过对马岛和壹歧岛在九州博多湾登陆,皆因遇大台风而船毁人亡。在重大的历史关头,台风似乎总是偏袒日本人,难怪他们把它叫做Kamikaze——神风。

莱特岛登陆以后,麦克阿瑟疲惫已极。一个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一旦实现,当他看到多少年来卧薪尝胆,含辛茹苦,不屈不挠地追求的目标终于达到的时候,不由得心劲一松,简直会立刻瘫痪掉。人有时候就是为了争一口气活着的。登陆当天夜里,麦克阿瑟对肯尼说,“噢,乔治,我累得连东西也咽不下去了。”塔克洛班滩头的戏剧性表演几乎耗光了“将军”的体力和精神。

第二天,肯尼因为要调度战斗机,早早就起来了,他毕竟比道格晚一辈。他走到“将军”门外的走廊上,对执勤军官说:“很抱歉,请转告‘将军’,我无法等着对他说声‘再见’。我要去空五军司令部去了。”

谁知那军官眉毛一扬:“啊,麦克阿瑟将军已经上前线两小时了。”

麦克阿瑟原来预计十天就可以拿下莱特岛,没料到牧野中将、铃木中将和寺内元帅死死不肯松手。大量日军和装备从维塞亚群岛、萨马岛、宿务岛和棉兰老突击增援莱特。因为岛屿之间的海峡很窄,利用阴雨和黑夜,每艘运兵船都超负荷运输,美军飞机一时无法阻断援兵。莱特岛的敌人越来越多。它又变成了第二个莱城和萨拉毛。美军进展以尺寸计,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战报。麦克阿瑟又陷在绿色的战争和绿色的泥潭里。但他一生见过的世面太多了。战局出乎逆料,他亦从容应付,丝毫不慌,一派大将风度。他没有下死命令让他的士兵去硬攻一个个敌人的坚固据点,他知道那样会徒然牺性士兵的生命而一无所获。急躁必然导致失败。他宁可等待,抓紧天晴的一小会儿时间,让他的飞机和重炮夷平日军的永久性火力点,然后才叫步兵冲锋。

他还清楚:他不能离开塔克洛班。他一走这次登陆就很可能垮掉。他已经把自己的战争机器改造成以他为核心的庞然大物。离了他,整个机器都无法运转。

他比谁都清楚:莱特之战和将来的吕宋登陆,一切都取决于天空。所以他天天往肯尼的司令部跑。因为无法在危急时刻配合陆军作战,肯尼深感失职羞愧。麦克阿瑟就给肯尼打气。麦克阿瑟对年轻的空军司令官说:

“我注意到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当‘石墙’杰克逊垂死的时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A·P·希尔,更好地训练他的步兵吧。真凑巧,一年后,当罗伯特·李将军死的时候,他的遗言也是:希尔,训练更好的步兵。拿破仑临死的时候则只是说:‘军队向前进’”。

“将军”停顿了一下,温和地看着肯尼,仿佛在看自己的儿子。他点燃自己的玉米芯烟斗,往空中喷吐出几个烟圈,动情地对肯尼说:

“无论我今天、明天,或者任何时候死去,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你一定会听到我说:‘乔治,更好地造就第五航空军吧!”

在一些记者眼中,麦克阿瑟跟肯尼是另外一种关系。麦克阿瑟大吹大擂的“重返菲律宾”,吸引了美国的一些著名记者们来采访,其中包括享有盛名的A·H·苏兹贝格和T·卡特莱奇。在苏兹贝格先生面前,麦克阿瑟手舞足蹈,做出相当夸张的姿态。同时,却把手放到肯尼个将头上:“在这里,你看——”他愉快地说着。

“关于我的孩子,我能告诉你什么呢?”

肯尼这个战功辉煌的陆军中将,在麦克阿瑟眼里只是一个受表扬的学童,而他自己则是肯尼的指导教师。

“乔治,你是我一生中的快乐。”

对于这个被毫无缝隙的自我狂包围起来的老人,记者能说什么呢?卡特莱奇先生写道:“他有一个说话极富于魅力的官员的形象,我们以往的经历中从未见过这种人。他把自己当成整个战争的缩影,他开口闭口就是‘我的’步兵,‘我的’炮兵,‘我的’人,‘我的’战略。他自称有无限丰富的军事经验和政治方略,他既相信宿命又认为驾驭了命运。我和苏兹贝格都同意:我们再也不会遇到比他更利已主义的人了。没有谁能比他还具有更强的自我中心意识和更强的能力,只有他的死才能阻止他回头。”

记者团到来给麦克阿瑟增加了荣耀,也添了压力,使他不得不拿出象样的战绩来。麦克阿瑟装出一副轻松的劲头,一方面关照记者们不要乱跑,小心让日军捉去,战斗到处都在进行,另一方面他说莱特的日军已经无望。他在阳台上同记者谈总统竞选,回答记者问他是否有意竞选总统的问题——他害怕失败,他吃不准选民们会不会选他。他还谈起艾森豪威尔在欧洲的形势。他兴致勃勃地谈到最近陆海军之间的棒球比赛。当他得知西点军校队以22比7大胜安纳波利斯海校队的时候,利用军线打电话向西点队的“红布雷克”祝贺,并且还拍发了热情洋溢的电报:“最伟大的全陆军队,我们要用结束战争来庆贺你们的光辉绝伦的成功。”

由于麦克阿瑟坚守在普莱斯旅馆指挥部中,那里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吸盘,把记者们弄得神魂颠倒。可是军人们走进那里心情就大不一样了。陆军为敌人的顽抗烦躁不堪。空军为天气忧心仲仲。海军对新出现的日本自杀飞机——大规模地利用现代兵器进行自杀性袭击——手足无措,而他们必须把二十余万陆军从自杀飞机的冀下护送到吕宋西北岸。一位记者无意中发现金凯德中将就在麦克阿瑟床前一英尺的地方听他训斥,简直象个初登法庭的实习律师。麦克阿瑟的手臂在空中挥舞,手指几乎碰到金凯德的鼻子上。道格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呵斥一顿,又继续踱步,象个傲慢的土耳其国王。金凯德死不让步,他认为没有陆基飞机的掩护,根本无法保证吕宋登陆部队航渡中的安全。

麦克阿瑟咆哮着:“那要他们的军舰干什么?”

心细如发的记者立刻捕捉到灵感。“将军”说到战舰,用了 “他们的”,同他提到坦克和步兵说的那种“我的……”形成鲜明对照。麦克阿瑟对海军积怨已深:“美国海军有一个陈腐透顶的传统,谁要丢了军舰就一辈子被钉到耻辱柱上了。难道美国人民给了你们船,不就是为了在同敌人打硬仗的时候使用它们甚至牺牲掉它们吗?”

托马斯·金凯德一言不发,双手按在膝盖上,默默地承受道格拉斯的吼叫。金凯德是个保守的人。将军总有海军的传统。海军里面,上至司令官,下列信号手,都认为军舰在同敌人舰队的交战中,即便沉没了,也是光荣的。而用来运兵护航,让廉价的自杀飞机撞沉,则毫无价值,而且深深引以为耻。这本无可厚非。陆军也是这个传统:愿意打一场兵力火器齐全的凡尔登式的大会战,虽死而无憾,而不愿死在和自由射手纠缠的讨厌的游击战中。麦克阿瑟的责难实在没有道理。

“将军”见状,戏剧性地一改怒容。他突然躬身凑近金凯德中将:

“然而,托米(托马斯·金凯德的昵称),我同样很爱你。让咱们共进晚餐吧。然后给他们打个电报。”

他一直用“他们”这个代词来代表海军。

凡是派驻在莱特战区的美国记者,都对那个惊心动魄的战场作了生动的描述。

莱特湾是另一个安齐奥。日军昼夜不停地把炮弹、炸弹倾泻到狭窄的美军滩头阵地上,步兵小队和狙击手也利用丛林渗透到美军的防线里,铃木中将甚至组织了中重男中尉的空降敢死队“熏空挺队”在塔克洛班的机场上强行着陆,把机场破坏一番。

美军又处在瓜岛亨德森机场那种困苦不堪的境地。这些袭击,有意无意地指向了一个显著的目标——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现在,山下奉文终于醒悟过来,那些照片和无线电广播全是真实可信的,麦克阿瑟就在塔克洛班。没有其他的人或者目标比他的价值更高了。

卡特莱奇先生告诉他的读者:“普莱斯旅馆被炮火打得千疮百孔,从里到外都是密密麻麻的机枪弹洞。我的房间墙上有一个弹洞张着阴森的大口,它是一周前的一颗20毫米机关炮的弹丸留下的。”

麦克阿瑟就在这片炮火连天的地方走来走去。丝毫不加防范,也实在是无法防范。两名美军通讯兵就在他身边被流弹击毙,在他隔壁的房间里,十二名菲律宾官员被一枚炮弹一齐杀死。敌人的射击目标如此集中,打得如此之近,一些人怀疑日军是直接冲着“将军”来的。一次袭击过后,一位参谋冲到麦克阿瑟的房间里,指着他墙壁上的弹洞问他:

“他们是对着您打的吗7”

麦克阿瑟平静地说:“这次没打中。”

那个弹孔的位置离他只有几英寸远。

麦克阿瑟的私人医生埃凯尔伯格也看到一枚12.7毫米机枪弹从“将军”头旁一英尺的地方打穿墙壁。光十一月二十六日一天,普莱斯旅馆就遭到了三次空袭,敌机飞得几乎能擦着人的头发梢。然而,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恐怖啸声中,麦克阿瑟依旧大声发布命令。

关于麦克阿瑟的勇敢问题在美军中议论颇多。从那首“战壕中的道路”小曲直到民主党人和海军派的报纸。说句公道话,凡是古今著名的统帅们,没有一个是畏惧死亡的。你可以说麦克阿瑟有一万个缺点毛病,他是一个畸形的变态的人,可是他倒底并不缺乏勇敢。在一次猛烈的空袭中,由于日军的飞机压得过低,以至于美军防空炮连的炮火几乎平扫。不知哪位二憨子炮手把一枚40毫米爆破弹射入麦克阿瑟的卧室里,炮弹穿过墙壁,落到地毯上,幸而没有爆炸。否则,整间卧室全会被炸飞。第二天早餐,麦克阿瑟把那枚臭弹放到防空部队司令官的桌面上,他对惊慌失措的军官温和地说,

“比尔,让你的炮手们把瞄准点再稍微往高抬一点儿。”

在另一次日机的超低空突然袭击中,“将军”甚至不愿中断他的刮脸。而他居然又幸运地死里逃生。

埃凯尔伯格医生问麦克阿瑟上将,为什么要这样毫无价值地不必要地冒险?

“将军”说,在科雷吉多尔岛上,奎松总统就问过他。他当时回答:“如果我这么做,校官也会这么做,如果校宫这么做,那么尉官也一定要这么做,全军都会这么做。”

埃凯尔伯格医生认为他答非所问,因为麦克阿瑟这种故意卖弄勇敢的举动是一种古代或中世纪统帅的形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现代战争中毫不足取。他只能表演给他身边的少数几个人看,而辽阔战线上的陆海空军部队对此一无所知,一点儿也起不到鼓舞士气的作用,万一有失,反而会成为敌人大事宣传的一个胜利,美军的一个损失;就象击落山本五十六给日本带来难以估量的坏影响那样。(埃凯尔伯格医生对此百思不解。战后,他将麦克阿瑟的举动就教于著名的精神病学教授罗伯特.贝克。在耶尔医学院执教的贝克医生细心听完麦克阿瑟的传奇勇敢故事以后,只用了一句话来解释:“Suicidal——自取灭亡。”)

令人吃惊的是:麦克阿瑟象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军事人物们一样,总是与死神无缘。

山下奉文大将是不是还不够清醒和机智,他的部下用几百架自杀飞机去撞击军舰,难道就不该让一名飞行员对准普莱斯旅馆二楼的那个灯光常亮的房间来一下子。用一名日本人的生命去换取那位狂妄的大人物的生命。难道不就是这个老人,在几乎所有的人都主张绕过菲律宾时,而他却顽固地坚持要在马尼拉来一次亚历山大、恺撒、奥古斯都、蒙古可汗们、奥斯曼巴沙们、马尔巴罗、菲特列大帝和拿破仑一世式的凯旋吗!

麦克阿瑟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他随时可能死掉,他的时间是向死神“借来的”。他平静的外表下,头脑在高速地运转,把他的全部经验、才华和灵感调动起来,在整个菲律宾群岛的棋盘上,同山下奉文来一场世界级的大赛。雨声打在普莱斯旅馆破碎的玻璃窗上,麦克阿瑟的心情同天空一样阴郁。莱特的血战尚且是无底洞,吕宋岛尚在几百海里之外,菲律宾有七千个大小岛屿,他费了那么大气力,连面积只占第八位的莱特岛也没拿下来,似乎到手的梦幻又变得那么遥远。他知道自己的使命,一九四四年感恩节他接到了第五颗将星,他宣布:“以后一千年的世界历史必将写在太平洋上。”

他的幕僚班子在紧张地帮他筹划。克鲁格将军的第六集团军将抽出主力在仁牙因登陆,艾凯尔伯格中将的第八集团军是一支生力军,麦克阿瑟对它爱不释手,象一个孩子得到了丰厚的圣诞节礼物。他对艾凯尔伯格将军说:我希望你成为石墙杰克逊和巴顿。

理查德·萨瑟兰中将虽然同麦克阿瑟一样专横暴戾,仍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参谋长,他长于计划,能设想各种战场情况,后勤业务精熟,他同麦克阿瑟默契配合已经多年了。萨瑟兰同道格一样勇猛,却有许多怪癖。塔克洛班激战方酣,萨瑟兰却突然宣布他牙痛病犯了。他简直是开玩笑,滩头堡里除了擅长创伤外科的军医外,哪里会有牙科医生呢?最近的牙医生也在荷兰地亚。萨瑟兰才不管这一套呢。他在凸凹不平的塔克洛班跑道上攀上一架跑运输的C-54飞机,对送他的参谋说:如果荷兰地亚的牙医治不好,我还要继续前往布里斯班。他自以为同麦克阿瑟交情甚笃,放心地甩开由他指挥的大军去看牙,结果回来以后遭到麦克阿瑟的严厉训斥。

在制定具体作战计划上,麦克阿瑟倒也不是独断专行。他自认为是个战略家,战术问题放手让底下人去干。这一点有些象富兰克林。罗斯福。他在军事会议上扮演会议的主持人,让他的部下们互相争论,特别是在关键点上,他始终控制着局面。一般人对战局的发展提出三四种不同的想法就不错了,他总要提出六七种可能性,“如果出现了这种形势,你们说该怎么办?”每个军官回答之后,他总是说:“非常感谢您,先生。”

但是,会议最后的结论实际上他早已想好。别人只是围着他转而己。

他也象某些大人物一样,喜欢把小人物们提出的标新立异的思想攫为已有。不止一个低级将校说过:“这个老家伙剽窃了我的构思。当我提出来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几周以后,他就把它当成自己的雄才大略广为散布啦。”

不管大家对麦克阿瑟本人和他的幕僚班子是褒是贬,反正他们制定了夺取民都洛的计划。麦克阿瑟尽管训斥金凯德,却还是采纳了金凯德中将的意见:夺取一块踏脚石,用陆基战斗机来弥补海军护航力量的不足。

山下奉文也是诡计多端,无比狡猾。但他确实没料到美军敢在民都洛登陆。

民都洛登陆一举成功。

战争形势为之豁然一变。

掩护吕宋的重重岛障都被麦克阿瑟轻轻绕过,现在,仁牙因湾,不,是马尼拉,已经向他敞开了胸怀。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