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最紧张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战斗打响之前,甚至连老兵都感到沉重的心理压抑,何况是制定战略计划的统帅了。他的全部经验、全部知识和才气、全部情报和判断、全部人马和装备,甚至国运一赌,都押在这场战斗上面了。他不知道计划是否符合实际,不知道判断是否正确,不知道敌人作何反应。他自信战争定能取胜,但也无法排除失败的可能。历史上很多失败的战役,在发动之前,统帅也是乐观地估计要成功的。
越大的战役,这种心理压力就越大,即使是个老赌徒、老水手.老将军、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麦克阿瑟要在吕宋同时登陆二十八万部队,有一千艘战舰掩护三千艘登陆艇来运送他们踏上充满敌意的海岸,许多登陆艇还是从地球另一面的诺曼底滩头调来的。他的这支部队是迄今在太平洋上集结的最大的一支部队,超过北非登陆、西西里登陆、意大利登陆和法国南部登陆的盟军兵力。美国国会专门为此授与他元师军衔,同时得到这一荣誉的只有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乔治·马歇尔和欧洲远征军司令德怀特·艾森豪威尔。
当奥登多夫海军中将、德金海军少将的军舰和舰载飞机在仁牙因滩头狂轰滥炸的时候,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元帅在他的普莱斯旅馆里如坐针毡。他性格中被隐藏得最深的一面显露出来了,他的脆弱之处一览无余。所幸只有极少的入看见。他的道具——玉米芯烟斗没有叼在嘴上,他连烟都忘了抽。他著名的不离头顶的“巴丹帽”也不见了。他光着头,双手续在背后,缓慢而有节奏地在走廊上踱步,陷入深深的思索和期待中,熬过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说一口流利英语的“东京攻瑰”户栗小姐在电台中播着山下奉文大将的声明:“损失一两个岛子算不了什么,菲律宾有广阔的地区,我们会自由地在我们的腹地战斗。把敌人放进来打吧。我将在菲律宾群岛上写下大东亚共荣圈的最光辉的历史。”这位混血的拉基诺夫人换了一副恶狠狠的腔调评论:“吕宋的战斗将把三十万美军官兵辗成粉末,这才是个开头呢!”
麦克阿瑟第一个念头就是:登陆日本本土之后,先毙了这个婊子。
三年前,本间雅暗中将在同一个仁牙因湾登陆,把他打败。本间当时只登陆了两个师共五万人,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他突然想到:本间中将在仁牙因湾登陆以前,曾作何感想呢?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多虑。他的游击队情报表明,山下已经转移到碧瑶山中,登陆不会有太大的麻烦。然而,情报是一码事儿,实际又是另一码事儿。
“纳希维尔”号巡洋舰在民都洛航渡中被神风机炸瘫了。麦克阿瑟在“波依斯”号轻巡洋舰上升起了自己的五星上将旗。按惯例,他要亲自参加吕宋岛登陆,谁也不敢阻拦。他压根儿就没把神风机放在眼里。
仁牙因航渡中;神风机活动猖獗,四十余艘美军舰艇被撞沉撞毁,包括护航航空母舰“奥马奈湾”号。在殊死的海空大搏斗中,麦克阿瑟一直站在“波依斯”号的后甲板上,内行地观战。日本潜艇部队也十分活跃,“将军”亲眼看到两枚鱼雷溅沫而来,直扑他的座舰,被舰长机灵地避开了。后来,施放鱼雷进行攻击的日本潜艇被美国驱逐舰用深水炸弹炸沉。一架神风机向“波依斯”撞来,当时麦克阿瑟已经返回他的船舱。甲板上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连最勇敢的军人都吓白了脸。不知为何,那位自杀飞行员在最后三秒钟的距离上改变了航向,撞到“波依斯”旁边的一艘军舰上,巨大的燥炸摇撼着“波依斯”号,好险!而当埃凯尔伯格医生打开舱门去看麦克阿瑟的时候,他却四肢伸展仰面朝天险在床上。埃凯尔伯格给他作了检查:呼吸每分钟十六下,脉搏七十二次。他根本不可能是做戏。神风机的吼声使每个人都魂飞魄散。医生问“将军”为何能如此镇静?麦克阿瑟说:
“我看到所有的战斗都按我预期的那样发展,我想打一个吨儿。”
仁牙因湾的日出是迷人的。当磅礴的朝阳从吕宋的苍茫大地上跃出,黛色的天边一下子消隐了,那银灰色的亮带迅速向左右和上方扩散,吕宋岛上隐没在昏暗中的莽林、村舍、沙岸、海堤、小船魔术般地变出来,使麦克阿瑟大为感动。他告诉身边的人:“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这幅情景。看到它,又勾起了我对我们家族往事的怀念。那么伤感,那么哀凉,那么寂寞,又是那么缠绵。”
一月九日,在台风季节中出现了一个惊人的晴天,连美军都认为是上帝对自己的偏袒,多少有些迷信的菲律宾人认定是出现了奇迹。上千的登陆艇一下子冲向海滩,从东边的圣非比安到西边的仁牙因城。美军天势人势,全都占尽,登陆以后,日军的抵抗轻微。克鲁格所辖的第十四军和第一军平行登陆后,迅速往纵深穿插,D日当天,就占领了比预计大五倍的地盘,而全部损失不到一百人。美军从上到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麦克阿瑟按惯例乘一艘“希金斯”小艇抢滩。他喜欢亲自涉水。其实,金凯德的“海蜂”们已经修好了一个小码头,“将军”的艇完全可以靠岸,但他说:“不,我不想在那里上陆。”
他的小艇绕过了离他几码远的栈桥,在一片平坦的沙岸边冲滩。绞链放下来,“将军”和他的随从们涉水踏上了仁牙因湾。他要的就是让仁牙因的盐水浸湿他的足踝。他的每一个念头都带着自我标榜。
这一回他已经不象在莱特湾那么激动了。但声明总是要宣布的。这个声明当他还坐在巴尔克利的PT-41号鱼雷艇上时就打了腹稿:
“解放菲律宾和控制西南太平洋的决定性战役打响了。麦克阿瑟将军本人亲临前线并和他的攻击部队同时登陆。”
实际上他只不过是淌淌水而已。当天他就返回“波依斯”号,或许他还没忘记培克洛班的普莱斯旅馆的命运。直到一月十三日,麦克阿瑟才将他的机动司令部移到圣巴巴拉的一所中学里。
圣巴巴拉在仁牙因以东十二英里,是一个小镇子,本地名叫达古番。等麦克阿瑟真正住在干燥土地上的房间里,日本人的飞机,无论是常规飞机还是自杀飞机,都从吕宋的天空中消失了。日本海军第四和第五航空舰队和空四军的全部飞机,在美军“大蓝毯”攻势和“神风特攻”中,已经被摧毁和消耗殆尽。大西泷治郎中将和福留繁中将,把他们的部下全部送上一去不返的航程以后,自己却悄悄飞离变成囚笼的吕宋岛,到台湾的台南机场重新组队。一月八日,在大西和福留出逃当天,全吕宋只剩下四十七架飞机和九十四名飞行员。一月十三日上午,自杀机利用云层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攻击,撞毁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萨拉毛阿”号。这是神风特攻队的回光返照。到一月十五日,吕宋岛上只剩十架能上天的飞机了,日本空军被踢出了战场。
后来,无论大西和福留怎样殚尽心力,整整两个月里,神风队一直舔着伤口,无力行动。西南太平洋的天空干干净净。
神风队的消灭象它们的出现一样突然,盟军官兵如同做了一场恶梦。
但愿它仅仅是一场恶梦。
麦克阿瑟坐镇在达古番附近的司令部里,并不干涉克鲁格的指挥,他有足够多的事情要办。山下大将并末示弱,敌人的主力丝毫未损。日本兵总是到死才停止抵挡的,更何况是山下的部队。他必须流够血,才能拿下吕宋。
展现在克鲁格第六集团军面前的马尼拉平原,长一百一十英里,宽四十英里。表面平坦,但河网密布,每片空地都种了水田,只有沿铁路路基才有一窄条便于行军的干地,机械化部队行动缓慢。
日军第二十三师团在D+2日夜里做了一次绝望的反扑,被克鲁格轻松地击退了。所有的美军官兵都做了塔拉瓦式的滩头血战淮备,用两个军四个师的兵力,来对付相当于一个团的敌人,可谓牛刀小试,游刃有余。
精锐的日军坦克第二师团做了一次有组织的夜间反攻。但那些日本中型和轻型坦克根本不是谢尔曼坦克的对手,大部被消灭,只有两辆日军坦克突破丁战线,引爆了美军的一个弹药堆积所和一个燃料堆栈,仅此而已。坦克第三旅团长重见伊三雄少将
自作主张,将坦克埋在土坑中作为固定式炮台使用。结果被菲律宾游击队将其位置通报给美军,全部被美机所炸毁。重见少将乘坐指挥车在前线巡视,也连车带人被美军一炮打飞。
在航空攻击中,最突出的是海军陆战队第一航空联队。它下辖四个大队,本来专门轰炸太平洋上那些被美军绕过的日占岛屿,任务又枯躁又乏味,毫无功勋可言。这回调到菲律宾作战,又是在麦克阿瑟手下,人人都想在陆军面前显一手。本来,陆战队航空队受的都是严格的攻舰训练和攻击点目标训练,加上竞争心理,轰炸起来格外卖力。无论是第十二大队的F4U海盗机,还是第三十二大队的无畏式俯冲机,轰炸的精确度都能参加全军比赛。彻底丧失了制空权的日军,只好自叹命舛了。
碧瑶山区的位置对美军而言极头痛。如果把长方形的马尼拉平原当作字母“L”的一竖,碧瑶山区就是那一横,两者的接头处正是仁牙因湾。如果美军不顾一切地扑向马尼拉,山下从山区出击,就能摧毁仁牙因滩头阵地和美军侧翼,切断美军的后勤和退路。如果把主力置于左翼,提防山下侧袭,那攻克马尼拉就遥遥无期。
一月二十六日是道格拉斯。麦克阿塞的生日他把这个日子通知了克鲁格,潜台词是:我要在马尼拉切开生日蛋糕。
克鲁格中将早就知道这一天。他也想飞兵克取马尼拉——美军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收复的第一个首都,亚洲历史悠久的名城。他会有攻克罗马、巴黎、布鲁塞尔的伟大荣誉。
可是他不能不顾及讨厌的左翼,山下的“尚武集团”有近十万兵力,随时会象一只孟加拉虎咬断他的脖颈。
他把自己的顾虑报告给麦克阿瑟五星上将,麦克阿瑟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却吼叫;
“冲向马尼拉!扭住日本鬼子不放,把他们揍得灵魂出窍!节省你的兵力。但是必须冲向马尼拉;拯救圣托马斯集中营的美军战俘。攻下马拉卡南宫和议会大厦!”
13
“马来之虎”终于未能从碧瑶山区跳出来。
麦克阿瑟严令克鲁格中将兼程直取马尼拉:“不要顾虑重重,山下奉文是准备持久战的,进攻马尼拉吧,不会有严重的抵抗。我从第一次世界大战起就精熟将道。我一直在陆军中打仗,我了解这一带的每条田坎和小丘,我父亲五十年的戎马生涯和我自己打过的无数战役,都表明我这回判断出不了错。”
普鲁士血统的瓦尔特·克鲁格中将死抱着菲特烈大帝时代的日尔曼军事教条,无论麦克阿瑟怎样催逼,始终不肯放松左翼。他是一个职业军人,不大懂政治,他认为战争的目的就是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守取城市也要以此为前提。他要对整个第六集团军负责,而不是对麦克阿瑟的生日负责。他推进得有条不紊,并且把第一军的第三十二步兵师、第二十五步兵师和第六步兵师布置在左翼,以攻势姿态钳制住山下的“尚武集团”,然后才让第十四军的第一骑兵师、步兵第三十七师和四十三师步步为营,向马尼拉挺进。
美军部队在克拉克空军基地西部的丘陵地带遇到了冢田喜理智中将的“建武集团”的顽强阻击。“建武”是由海军基地部队、空军地勤人员、运输船被潜艇击沉后只身登岸的零星步兵组成的大杂烩。冢田中将到任还不到一个月,对地形、人员全然不熟。日军利用美军留下的旧工事作殊死顽抗,似乎证明克鲁格将军稳扎稳打理论的正确。克鲁格摆开架式,在克拉克基地群四周同日军展开了鏖战。
麦克阿瑟和萨瑟兰都不耐烦了。萨瑟兰恨不得立即接手第六集团军的指挥权,他在电话中甚至安排了每一个连队的攻击路线,克鲁格十分恼火。经过一番争论,“将军”和他的参谋长才算罢手。麦克阿瑟答应在战术上不再干扰克鲁格。
然而,在战略上他却享有充分的自由。
他看出无法在马尼拉过生日了,就决定采取拿破仑的一条将道:把艾凯尔伯格中将的第八集团军投入战斗,抢先夺下马尼拉。
第八集团军是整个菲律宾战场的战略预备队,本来是用于同山下主力进行决战的。麦克阿瑟此招有悖于兵家常理,但确实是一步高棋。一月二十九日,第八集团军的第三十八师在苏比克湾北方登陆。两天以后,士气高昂的美军第十一空降师降落在马尼拉东边的巴坦加斯地区。第十一空降师是太平洋战区的唯一空降师,兵员精锐,装备良好,一直憋着劲同诺曼底建立功助的第八十二空降师和一O一空降师一较高低。麦克阿瑟一直把它关在莱特,深藏袖底以蓄锐气。现在放狮出笼,果然凶狠无比。
第三十八师和空降十一师从西边和东边向马尼拉逼近以后,克鲁格果然受到了冲击。他的巨额悬赏大有被第八集团军和伞兵们夺走的危险,竞争之心油然而起。拿破仑常常让他的元帅们竞相攻取同一目标,斯大林让朱可夫和科涅夫同时推进,山下奉文在马来之战中,曾让西村中将的近卫师团、松井中将的第五师团和牟田口中将的第十八师平行南下攻占新加坡。时间、地点、条件尽管各不相同,但利用各将军和下级官兵的竞争心理求胜,则出自同一个道理。
克鲁格立刻从第六集团军中抽出了机械化程度最高的美军第一骑兵师。骑一师是南北战争时代罗伯特·李将军组建的老部队,南方人特别多,作风粗野、迅速、坚决。克鲁格受权骑一师师长莫奇少将:“绕道一切日军坚固抵抗点,不惜一切代价向前挺进,必须攻入马尼拉。”
莫奇少将单兵突进,冒了很大风险。日军主力丝毫未损,沿途随时可能遇伏。他虽然蛮勇,还没到丧失理智的地步。他去找海军陆战队航空队杰罗米上校,让他帮助掩护一下左翼。杰罗米满口应承。
几辆装着高频电台的陆战队吉普车混在骑一师的装甲纵列中,经常遭到坦克手们的嘲笑,有时还被硬挤到路边的稻田里去。直到它们头一次显示了自己的作用,人们才把轻蔑变成了尊敬。
在马尼拉平原东侧的小山丘地带,隐蔽着许多日军炮兵阵地。它们构筑得十分巧妙,又有步兵保护。日军的炮火常常封锁住公路,使莫奇的部队一筹莫展。不去理吧,部队推进不动;硬攻这些阵地吧,既消耗兵力又拖迟时间,有时候攻了半天,阵地还未打下来,日本炮兵就又转移到另一处阵地去了。莫奇暴跳如雷,却束手无策。
于是,陆战队航空队的吉普车开到山丘跟前。几个军士跳下来,在地面上铺开一块箭头状白布板,然后用无线电招来一直在天空中巡逻的九架道格拉斯“无畏式”轰炸机中的一架,好象猎人用口哨招呼他的猎鹰。地空联络军官把敌炮兵阵地的位置报告给飞行员,并用迫击炮向目标区打一枚白磷发烟弹,轰炸机中队应招而至,中队长先在目标区低空盘旋一圈,认准了目标以后,就率领整个中队俯冲,并投下标志弹,一架架无畏机用掠树梢的高度投下炸弹,敌炮一下子就报销掉了。
靠着两大队寒酸过时的舰载机,莫奇少将夺路疾进,直扑马尼拉。在第十一空降帅登陆的第二天,莫奇少将就实施了他的“闪电战。”谢尔曼坦克在水牛群中闯过,越过稻田的泥浆,绕过日军的据点,不分昼夜地兼程疾进。五天之后,莫奇将军已经看见了奎松城的建筑物。当天傍晚,他的坦克履带已经碾碎了十一世纪建成的马尼拉旧城的墙砖。
现在,麦克阿瑟也许可以说:“我已经回来了。”
14
马尼拉迎接“将军”的既有鲜花,更有无情的炮火。
当年,麦克阿瑟退守巴丹的时候,曾宣布马尼拉为“Open
city”(不设防的城市)。这是高级统帅在战争中的一种骑士风度。巴黎就曾被宣布为“不设防的城市。”这次“将军”反攻吕宋,认为山下是一个欧洲化的现代将军,对于极易被围困的马尼拉会放弃防御,当作“不设防的城市”,把这座东方名城保存下来,他觉得山下与他会有这种默契。据山下战后供称,他已经放弃了马尼拉,他的司令部早就转移到碧瑶的深山中去丁。可是。马尼拉归海军防守,他连海军的一个连也指挥不动。
日本是列强中唯一陆海军分立的国家。整个战争没有一个最高统帅。天皇不过是精神上的象征,首相应只是行政官员。所谓陆相、海相都是从英国学来的一套制度,并无真正的实权。真正指挥战事的是陆军参谋总长和海军军令部长,空军分别配属陆海军。前者靠参谋本部行使职权,后者直接同联合舰队挂钩。陆海军完全是平行的,谁也管不了谁。这种制度在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时代尚能运转,到太平洋战争中后期就完全失灵了。日本的陆海军就象一辆没有车夫的两架马车。
驻马尼拉的日本海军部队归大川内中将指挥,他们丝毫也不打算拱手奉送菲律宾首都。他们已经失去了白己的舰队,既没有受过正规的陆战特别是山地战训练,也不打算到山野和密林中去苦斗。他们准备去死,不但要体面地死,还要拉上一个殉葬品,这就是美丽如画的马尼拉。
开始,一切顺利。莫奇少将的坦克直接冲入马尼拉城。大批战俘被解放,市民们从家中涌上街头,流着热泪,诉说生活的苦难和日军的暴虐。当骑一师的战车抵达纵切马尼拉城的巴石河西岸时,一切全都改观了:日军的魔王们从地缝里钻出来,把钢铁和火焰倾泻到马尼拉两城区。痛苦而又无法避免的巷战开始
大川中将直接让岩渊海军少将爆破马尼拉城。岩渊把马尼拉划成数块地区,指派自己的工兵和炮兵分区爆破和炮击。庄严的古堡变成废墟,巍峨的饭店化为瓦砾。街道被碎石乱瓦和尸体堵塞,躲过了许多世纪的动乱、人祸和兵燹的价值连城的古迹顷刻之间化为飞灰。日军已经不成其为一个由武装的男人组成的集团,而是一种对整个人类、整个文明、整个自然界怀有一种变态仇恨的兽群。
巴石河上的一切桥梁:中国式的木桥、西班牙式的石桥、美国式的水泥桥和钢桥全部被炸毁。日军在东岸的永久工事和地下室里做好了一切准备,让美国用它最优秀的青年人的生命和菲律宾人的血,来换取他们豺狼一样的狗命和一座凄凉的废墟。真正的马尼拉已经永远消失了。
麦克阿瑟和肯尼跟随骑一师的先头部队进入了马尼拉市。激战方酣,流弹横飞他毫不在意。敌人退入马尼拉旧城中顽抗。老城的城墙还是西班牙殖民者的遗产,十二米厚,八米高,每隔一段距离,还有座哥特式的塔楼。在日军密集的自动火器和迫击炮杀伤下,美军伤亡直线上升。肯尼怒不可遏,力主用俯冲轰炸机夷平城墙和城楼。麦克阿瑟制止了肯尼,他认为轰炸机太不精确,特别是凝固汽油弹会把所有古建筑都付之一炬。(可是对于汉西尔将军和李梅将军用燃烧弹不分青红皂白地焚毁日本城市和古迹的行径,麦克阿瑟却拍手称快。)
肯尼愤愤不平。不轰炸就要白白地牺牲许多美军的生命。他哪里会想到:麦克阿瑟是把马尼拉当作他的私产呢!
大川中将和岩渊少将可没领麦克阿瑟的情,他们的抵抗越来越顽强,马尼拉市一点儿一点儿地消亡下去。麦克阿瑟火了。他批准了使用重炮。克鲁格立即调来155毫米“长汤姆”炮团和105榴炮营,加上陆军团属75毫米炮连,对马尼拉抵抗点开始了外科手术式的毁灭性炮击。“长汤姆”在诺曼底滩头、冈城、瑟堡、安特卫普等欧洲地区和城市享有盛名。每当它放平直瞄射击的时候,德国人总是喊:“哎呀,别打了,我们投降,我们就怕‘长汤姆’。”它的一枚炮弹足以把一栋混凝土大楼齐根削平。肯尼对此事一直困惑不解:难道“长汤姆”的效果同俯冲轰炸机有什么两样吗?
麦克阿瑟前往已被巴奇解放的彼利彼德集中营和圣托马斯集中营。一六一一年创立的圣托马斯大学是一座庄严的建筑,是菲律宾文化的象征,却被日军改成集中营,臭气冲天,白骨遍地。在那里,他被数以千计的形同骷髅的战俘包围了。他们见了他,哭得泣不成声,麦克阿瑟声音发抖。他如道他们一直在等待着他。他救了他们,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他们为他受了罪,受了苦,他难道不该来看看“他的孩子们”吗;
战俘们所有的精力都已经耗光,虽然肯尼的飞机不顾危险曾向集中营空投过大米,但战俘们十之七八都病饿而死丁。他们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从巴丹的“死亡行军”到马尼拉的“食人魔窟”,九死一生,二百斤大汉仅剩四五十斤了。与其说是靠体力活下来,不如说精神上还支撑着不想死亡。
一个衣不蔽体,双脚赤裸的巴丹老兵认出麦克阿瑟来,他默默地走到“将军”跟前,许久许久,才说了一句,“您回来啦。”
另一位军官淡淡地说:“您到底干了这件事。”
麦克阿瑟点点头:
“I’m
a little late,but We finally came.”(我来迟了一些,但是我们终于回来了。)
他把大批好酒送给这些战俘们,他们被威士忌刺激得有了点儿活气,才知道自由已经不是一个梦了。
麦克阿瑟不顾劝阻,穿过马尼拉西城的废墟,向巴石河前进。他对马尼拉的街区极为熟悉,穿街走巷,健步如飞,一点儿也不象一个年满六十五岁的老人。菲律宾官员拉李·莱赫巴斯先生和安德莱斯·苏里亚诺先生在他两边走着,几乎跟不上他。他们穿过一条大街,看到整整一排日军肃立在车厢里,菲律宾人吓了一跳。麦克阿瑟却连理也不理,他早知道那是一车集体自杀的日军。
他们终于抵达巴石河西岸,在河对岸密布着日军阻击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即便一个劣等射手也能打中麦克阿瑟。埃凯尔伯格医生劝“将军”不要毫无价值地暴露自己。麦克阿瑟连头也不回:“没什么危险。他们中没有真正象样的狙击手。他们从不认真瞄准,往往是一有动弊就乱开枪。”可是他却笑着拍拍年轻军医的背;“靠着我点儿,他们可是要打中你的。”
他怀着一般强烈的怀旧之情,随步兵三十七师的部队渡过巴石河前往马尼拉大饭店。战前,那里是他的司令部所在地。他希望重新在那间堆满书籍的房间里回眸他走过的斗争之路。菲律宾官员告诉他:马尼拉大饭店依旧未动,他的房间里无人居住,书架被封,连他珍藏的书和纪念品也原封未动,甚至简的房间里的梳妆台上还放着她当年的香水、口红和一个贵重的大花瓶。日本人或许是以战胜者的居傲心理,把它当成一个麦克阿瑟纪念室吧。
麦克阿瑟冒着炮火前进,一心想把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厦夺回来。那里有他的军事藏书,有他几十年中收藏的各种纪念品,有他仓促撤出马尼拉时丢下的一切私人物品,从衬衫、鞋子到各种勋章。将来他升入天国,这些东西将告诉后人们: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叫做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著名人物。
不等他和二十七师的尖兵部队接近马尼拉大饭店,突然,“轰隆”一声,大厦底座上腾起了巨大的烟团,把整座大楼吞没了。烟团渐渐变成一朵蘑菇云,越升越高,它的底部是嫣红的火焰和浓黑的烟。三年来,他一直在梦中看到这栋象征他命运的大厦。现在,他真正见到了真实的马尼垃饭店,而这栋伟大的建筑却在眨跟间化成了一个梦。
他发疯似地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一支汤姆森冲锋枪,跟随着美军冲入一团烟火的饭店。他猛烈地射击,似乎只有射击才能发泄他的悲愤。一具敌人军官的尸体绊住了他的脚,他狠狠地一脚踢开。他大声呼喊,打光了一个又一个弹夹,仿佛象二十八年前他在“彩虹”四十二师亲自率兵攻入法国马尔奴突出部那时候一样。他的精力耗尽了,子弹也打光了,他斜依在一根楼梯柱上,垂下限睑,茫然地盯着楼梯上沾满血迹的灰块。一位少校从他面前冲过,兴奋地张嘴狂喊:“打得真他妈带劲哪!”“将军”一言不发,他的希望全破灭了。他的房间和饭店一起烧光了。他的神经被绝望和伤心打断,他抑制不住自己,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整个马尼拉都处在激战的旋涡之中。马尼拉之战是太平洋战争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都市巷战。硝烟滚滚,血肉横飞。自从一五七0年西班牙人马丁·德·果依提把这片地方别做“梅尼拉以来(第二年六月才被命名为马尼拉)它已经历了多次战火的洗礼。一六四六年荷兰人打败了西班牙人占领了马尼拉。一七六二年英国人也攻克过马尼拉。一八一五年西班牙海军陆战队又登陆收复了马尼拉。八十三年后,美国海军上将乔治·杜威在马尼拉湾歼灭了西班牙舰队,马尼拉又落入美国人手里。菲律宾人立即又在马尼拉发动了反美起义。从一五八四年就用巨石砌成的内城城墙。目睹了这一切变迁。它似乎象金字塔一样永恒,对世人的纷争订斗视力过眼云烟。岁月、风尘、热带的酷日和暴雨都无法撼动它的花岗石基。现在,美军和日军的炮弹和炸药,却把它彻底夷平了。雄伟的圣奥古斯塔教堂,马尼拉大教堂、电影院、繁华的圣克鲁兹商店街、穷困的托恩多贫民区、邮电大楼、灯红酒绿的饭店、历史悠久的博物馆也统统化成瓦砾。十二万马尼拉居民在战火中丧生。马尼拉已经成了象斯大林格勒、华沙、汉堡、德累斯顿一样的死城。日军的血手象揉烂一把冷香茉莉一样把马尼拉的芬芳、秀丽、娇艳都撕成碎片。大作家维克多·雨果说过一句留传千载的话:
“L’Espagne
et sa vertu,L'Espagne et sa grande ur,tout S'en va!”
(西班牙及其美德,西班牙及其光荣,全部都已消失!)
在一九四五年二月里,这句话里的“西班牙”是否该改成“马尼拉”呢?
麦克阿瑟一行人在枪林弹雨中钻来钻去。去马拉卡南宫的路上有一座马尼拉清真寺,它受到巴石河东岸炮火的破坏,屋倒墙颓。在败壁下坐着一个老年妇女。她干瘪的树皮似的老脸上镶着两只混浊无光的眼睛。炮声响一下,她都要抖半天。她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一只靴子也丢了。她嘴里呐呐念着什么。麦克阿瑟俯下身去细听:
Santo
Dios
Santo
fuerte
Santo
inmortal.
Libranos
Senor de la Peste
Y de
todo mal.(西班牙语:神圣的主,永恒之灵,无边神力.祈求我主,保佑你的臣民,不为灾祸所侵.)
他停下来,扶起那个老妪,向随从们要了几个钱--他自己是从不带钱的--塞到她的手里。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马拉卡南宫竟然完好无损。这座两层楼的石质建筑物是一八六三年专为西班牙总督修建的。二层的玻璃窗顶部呈半圆形,嵌着五光十色的彩色玻璃。一楼全是方形的或有弯顶的拱门,院内种着奇花异草,树立着精美的雕塑。宫内有豪华的水晶吊灯、中国古瓷器、西洋古钟、西班牙银酒器和中亚细亚挂毯。在马努埃尔·奎松总统任内,它是总统府。美国人称它为“菲律宾的白宫。”
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红地毯、旗帜、丝绒帐幕和鲜花都搬入了马拉卡南宫。美军通讯兵将麦克风的扩音器接通了分布在马尼拉大街小巷的战场广播车和高音喇叭。岩渊少将的部队还在巴石河东岸因斯特罗姆区的一小块袋形阵地中顽抗。但美菲官员均通知市民注意收听重要广播。
上午十一时,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奥斯梅里亚、罗幕洛、苏里亚诺和其他美军军官以及菲律宾政府官员步入马拉卡南宫,庄严的仪式开始了。
麦克阿瑟头戴菲律宾元帅帽,身着军便服,鼻子上架着太阳镜,站到了麦克风前面。
“女士们,先生们,
“马尼拉居民们、美军官兵们,
“全体菲律宾国民们:
三年多的岁月逝去了,它们是苦难的岁月、斗争的岁月和牺牲的岁月。自从我把我们的部队和装备从这座美丽的城市撤走之后,它就成为一个不设防的开放城市。它的教堂、博物馆和文化中心都因之得以在战火中保存下来,免遭战争的残酷洗劫。敌人却毫无人性,我原来过高地估计他们在绝望的困兽之斗中,会对这些文明的象征略加保护而不予摧毁,因为这样做没有任何防御价值。但是这些化为灰烬的建筑将会按它们的原样重建……总统先生,全力以赴,负起职责,率领国民们重建家园吧。我代表我的政府庄严声明,我们将根据法律提供各种援助。因此,你们重获解放的国家必将在自由世界大家庭中获得它的荣誉和地位。你们的首都,虽然被摧残得疮痍满目,也必将恢复到它应有的地位,它将是东方民主的堡垒。你们不屈的……”
麦克阿瑟的声音呜咽难于自已。人们,包括最熟悉他的人,头一次看见麦克阿瑟用双手去抹掉滚落在面颊上的热泪。声音嘶哑地结束了又激动又痛苦的讲话:
“我谦卑地、虔诚地感谢全能的上帝,给予了我们军队伟大的胜利。我请求在座各位同我一起,高声颂念主祷文……”
在参差不齐的祈祷声中,麦克阿瑟的眼睛盯着枝形水晶吊灯上面的拼花弯顶,又透过穹顶看到广漠冷寂的虚空。他仿佛能感到真实之中的造物主,帮助他逃出科雷吉多尔的虎口,在布里斯班和莫尔兹比港的艰难时日里给了他信心,在从米伦湾到摩罗泰的血战中给了他智慧和幸运,在菲律宾群岛的枪林弹雨中保佑他的生命。而和他同时走过这段历史路程的人们,有多少已经长眠在雨林、礁盘、珊瑚沙、岩穴、永久火力点上和深海中。他们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他沉浸在绝对的自我意念里,周围的一切都听不见看不见。象画家抹上了他一生巨制的最后一笔,作家点完了他一生创作唯一的长篇小说的最后一个句号,乐队指挥领奏完他用一生时间创作和排练的唯一的乐章。他的生命,已经攀上了他事业和荣誉的峰颠。
他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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