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岛群

 

4

“艾伦中校,你不反对从空中逛一趟帝国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了李的耳中。

艾伦·李四肢伸开,仰天躺在马伊锡恩湾的珊瑚沙岸上。突击营被编入了“海魔”师。自从去年夏天“海魔”师攻克塞班岛以来,他已经无所事事地在塞班混了八个月了。除了训练新兵,到塞班北部的山区打打“猎”——日军还有零星散兵躲在树林和岩洞里顽抗,同伊斯利机场上的空军妇女辅助队员胡闹一通外,“海魔”从未接到新的任务,尼米兹上将似乎把他们忘却了。军人生来就是打仗的,养兵赋闲使李中校又无聊又烦躁。关岛的条件就好多了。太平洋舰队在关岛上设了前进指挥部,好酒、美食、新电影片于、风雅的安纳波利斯绅士和穿军装的姑娘们有的是。而在塞班,除了洗洗海水澡又能干什么呢?

一块儿在新月型的马伊锡恩湾游泳的人很多,其中大部分是李梅将军第二十一轰炸兵团的空军人员。他们从塞班、提尼安和关岛的机场出发,飞过一千二百海里的洋面,在日本的城市上丢下炸弹。从陆战队的观点看,他们干的活够不上一场战争,只不过是当空中列车的司机罢了。虽然,每次回来,总要丢几架B-29,剩下的也伤痕累累,但正如空军的那些“哥儿们”所说:“全是他妈的机械故障,来回四千多海里,没有一个中间歇脚的机场。就是载满炸弹做一次新机试飞,也不敢在安全上打保票,何况还要打仗了。B—29压根儿就没有好好试验过。”

李认识了第314轰炸机飞行团指挥官托马斯·巴瓦准将。巴瓦准将有一张斯拉夫人式的脸,额头很大,下巴不长,眼窝陷得也不如盎格鲁撒克逊人深。巴瓦沉默而机智,作战极为勇敢。现在,他只穿一条游泳裤躺在艾伦·李旁边,亲切地对李说了上面一句使他吃惊的话。

李一下子侧转过身子,望着巴瓦那双褐色的沉静的眼睛:“托马斯将军,我可不喜欢别人拿我开玩笑。霍兰德将军把攻占硫黄岛的任务给了施密特将军的第五两栖军,就有点儿小瞧‘海魔’了。成天趴在这里晒太阳,等着你们把日本的都市都烧光以后,让我们在日本登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陆战队不如你们这些家伙吃香,可你也别挑逗我。”艾伦象一只斗鸡似地回了一句。

“艾伦,”巴瓦拍拍他的肩膀。“我什么时候同你开过玩笑?”

“真的?”艾伦中校一下子从海滩上跳起来。“那太好了。我们‘海魔’即将进攻冲绳岛。我不敢奢求能从‘冰山作战’中活下来。如果上帝真请我去天堂,打了大半个太平洋,没活着见东京太遗憾了。”

“就这么定了。你今天晚上来,吃饱一点儿,多穿些衣服,来回的路上又冷又寂寞。要不要同你的上司讲一下,我要是丢了‘海魔’最勇敢的营长,恐怕连霍兰德·史密斯也会找李梅将军要人的。”

“你怕‘疯子’霍兰德吗?”。’

巴瓦轻轻笑了笑:“我倒无所谓。霍兰德也骂不着我。如果你回不来,我也回不来,因为咱们将搭同一架B-29去东京看看樱花和富土山。”

艾伦的双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动着。“和你在一起,我敢去天涯海角。”

巴瓦坐起来,摘下太阳镜,用大毛巾抹掉粘在身上的沙粒,边走边拿起自己的衣服:

“今天,我将试验李梅将军的新战术,阿诺德元帅刚刚批准下来。艾伦,如果咱们运气好的话,你将看到一出精彩的好戏。用你们海军的话说:咱们风雨同舟。”

下午五点,艾伦·李中校已经站在巴瓦准将的指挥部里了。他来过一次这里,留下的印象是乱哄哄的:进进出出的穿着油污皮夹克的飞行员,墙上东一张西一张地挂着地图。桌子上堆着文件、图囊、甚至是某个损坏的发动机小零件。几个参谋在油烟聊天,内容不外是:天气,地面炮火,如何毁灭掉一个日本城市。他们的口气相当大,仿佛一个日本城市就象一个沙盘模型一样。

巴瓦准将接待了李,递给他一文烟,然后把他引到墙前,用一根长木棍指着墙上的东京大地图。

“艾伦,你看,这是东京。这里是东京湾,这里是富士山,请记住这两条河:这条叫江户川,这条叫多摩川。两条河之间二十公里,沿每条河上溯三十公里所夹的这一片地区,是东京最繁华的地区,所有的政府机构、许多兵工厂、金融产业界和军政要人都居住在这里。如果说东京是日本的心脏,这片地区就是东京的心脏。”

正说之间,巴瓦手下的四个飞行联队长和十六名飞行中队长都陆续走进来。他们中有人认识李,笑笑打个招呼。

“今年以来,”巴瓦用木棍在地图上划着:“我们在一月二十七日、二月十七日、二十五日对东京进行了较大的攻击。并对东京周围的工业区施行了一般性轰炸。号称东京五大闹市区的新桥、银座、筑地、京桥、日本桥一带已经被炸毁。但是,根据照片判读和情报,东京的飞机工业和其他工业仍然在继续开工生产。正如我们在欧洲登陆后所看到的,轰炸的实际效果比壮观的战场景象差远了。

“李梅将军对这些成绩并不满意。除了改用燃烧弹之后烧毁了一些民房外,整个进程同汉西尔任内并无多大区别。我和我的参谋长约翰·蒙哥马利向李梅建议:拆除B—29的所有机枪、枪座和射手椅,仅留下尾炮,把弹舱中的可有可无的东西也拆掉。然后,我们将由八千米高空水平轰炸改为一千五百米低空俯冲轰炸,所省下的载重吨位全部运载M—47燃烧弹。喂,勃兰迪、比利,你们的联队从骏河湾进入本州,沿45度方位飞出江户川入海口。约翰、斯科特,你们的联队从相模湾飞向多摩川入海口,再沿315度方位飞出田无。第一轮投弹完毕,调头回航,进行第二轮投弹。”

艾伦·李对东京不熟,也不打算详细去了解。他开始试着穿巴瓦将军指定给他的那套飞行服。飞行服和伞包都是新领的,散发着出厂产品那股好闻的味儿。一位杰克逊少尉是巴瓦轰炸机上的无线电员,他帮助李试穿那复杂的衣服,一边讲解一边系上那乱七八糟的带子和钩子。这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如果咱们这次低空袭击干得漂亮的话。这一带有官厅、司法厅、市政厅等政府建筑;昭和造船、大日本啤酒、兴亚飞机工厂、岩本玻璃厂、住友通信、大日本兵器、东京无线、秋本皮革、明治制果、千代田制靴、日进机械、帝国测器、田中电机兵器等重要工业设施;日本米社的粮仓、秋叶原站的铁道仓库、都燃料组合的油库、安立电气仓库和保土谷化学品仓库,另外,日本最重要的铁路线:东海道线、横须贺线、常盘线、山手线、京浜线、中央线、东北线等全都集中在这片地区。当然,东京的动力网包括关东配电中心站和两国变电所,以及南千住煤气公司也在其中。

“运气好的话,”巴瓦平静地说:“咱们总会得到应有的奖赏。”

“托马斯将军,”一位联队长问,“咱们飞得这么低,遇上日军的高射炮火怎么办?”

“这个问题您最好请教一下今晚和咱们同去东京的艾伦中校。艾伦中校参加过瓜达尔卡纳尔、塔拉瓦和塞班战役,他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回答。”

众人的目光转向李。他正在窝窝囊囊地挂伞包。他没听清巴瓦和联队长们说些什么,巴瓦又重复了一遍。他爽快地回答了一句东方的格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注意看着我的先导机,我投下第一颗燃烧弹。大家跟着我。还有什么问题吗?”巴瓦准将最后结束了他的训令。

B—29的座舱里比艾伦想象的拥挤多了。飞机上部的前后炮塔都拆除了。后部的下炮塔也给封死了,仅仅留下一个圆形的有机玻璃观察窗口,巴瓦就把李安顿在那里。在李的座位和二号炸弹舱之间有三张铝床,专供机身后部的三个炮手休息用的,还没有拆。巴瓦和李临分手前,又叮嘱了一遍跳伞该打开哪扇门,让李背了一遍开伞要则以后才从圆筒形的通道爬到前面的驾驶舱去。尾炮射手是个得克萨斯小伙子,因为一路无事,他就同李边抽烟边聊起天来,

巴瓦的先导机在苍茫的暮色中飞离了塞班岛的伊斯利机场,升到六千米高空后向北北西方向飞去。开始还能看见云和云缝中的大海,后来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片了。

发动机的响声催人欲睡,李强打精神同炮手弗雷泽说东道西。

飞机在大海上飞翔,巴瓦开得很平稳;同国际航班没什么不同,仅仅是此行的终点是东京,才使人感到一阵紧张。

“您知道‘东京特快’吗?”中校问。

“噢,听说过。是指沿槽海炮击亨得森机场的日本舰队吗?”弗雷泽说。

“是的。那是我们起的外号。卡纳尔的仗一打完,哈尔西将军就向全世界宣布:东京特快已经没有终点站了。”

“那么,咱们此行是往起点站开罗。”

“是呀。”艾伦·李非常感慨。时隔两年另七个月,他正乘坐着一列空中舰队去东京。这才是名将其实的“东京特快”呢。他感到自豪。

“老弟,您这一行干了儿年了?”艾伦问。

“才五个月。尾炮射手技术比较简单,其他的人在空中呆的时间都比我长。”弗雷泽回答。

“打下过日本飞机吗?”

“有过一次,不过没看清。或许是别人打中的。因为B—29同日本战斗机的水平速度接近,我的20毫米机关炮是可以移动的,比日本战斗机上的固定轴线12。7毫米机枪威力大,日本飞机不大从尾部攻击。它们往往是从上往下撞击机冀或发动机。”

时间不知不觉逝去,大约到了琉黄岛。正好遇上一片无云的天空。在下边八千米的地方,琉黄岛上还闪烁着各种火光。有炮弹炸弹的闪光,也有照明弹的镁光。琉黄岛日军的指挥宫栗林忠道中将还在顽强地抗击着美军的三个陆战师,已经三个星期了,成千上万精锐的陆战队士兵已经战死或负伤。琉黄岛之战残酷得无法忍受。艾伦看到琉黄岛上的火光,陷入深深的悲哀中。只有经历过血战的人,才知道琉黄岛之战对美国海军陆战队意味着什么。连他这种几乎轻视一切人生命的人,也许愿如果能活到战争结束,一定要去琉黄岛上凭吊日战场。陆战三师、四师和五师,顶替了“海魔”。如果换上“海魔”,也会遭到同样的伤亡。第五两栖军里有许多李的熟人,此刻还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军人本来就准备效死沙场,但是军人之间的友谊和同情是非常诚挚的。因为他们有时必须用自己的生命去换战友的生命。

“琉黄岛是专门为空军打下的。”弗雷泽收起了空军那股得意劲,对陆战队表示了他能表示的最大尊敬。

“无论如何,必须攻下琉黄岛。我们为绕开它的战斗机和高射炮,要消耗很多的汽油。而且琉黄岛上的雷达站总是提前把我们的动向报告给东京,使我们遇到有准备的战斗机反击。另外,说实在的,有谁不想在琉黄岛歇歇脚呢?中校老兄,拖着负伤的飞机在海上飞行一千三百英里,神经健全的人也会吓个半死。”

四小时的航程接近了终点,机内警报声响起来,弗雷泽说了一句:“我要去炮位了,中校先生,祝您好运,祝咱们的飞机好运。”就消失在圆筒形“走廊”里。李往下看,大地全浸没在墨水一样浓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o

“战斗准备!”机内通讯的耳机中传来巴瓦将军低沉的声音。“我机已进入相模川河口,高度一万,航速三百五十英里,航向二点。注意敌机和地面炮火。”

啊!东京到了。

陆战队在海洋和岛屿上拼死拼活的三年多艰苦历程,在空中走廊上只消三个多小时就定完了。现在,可以任意挑选一栋日本建筑物或一个工厂,随心所欲地把它毁灭掉。(人在空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技术使军人上升为神。主宰了技术的人也就主宰了战争的命运。

地面上的探照灯猛地打开了,其中一道探照灯的灯光刺破了夜空,一下子照在巴瓦的B-29上。李的眼睛都被照花了。从黑沉沉的大地上升起桔黄色和红色的火球,开始很小,越变越大,越升越快,在飞机下面爆炸了,化作细小的火星。除了自己飞机引擎的沉重音响外,李还听到一种尖尖的爆音,是日本的夜间战斗机发出的。

巴瓦开始呼叫团里的其他先导机。他操纵B—29向下俯冲,后面跟着一架又一架的超级空中堡垒。李拿着一只钢笔电筒,用萤火虫似的微光照亮巴瓦事先发给他的一张东京地图。地面上没有任何标志物,他从未在夜空中观察过一个施行严格灯火管制的大城市,也不知道自己的飞机在什么位置。

飞机一股劲地向下俯冲,李甚至能感到由于俯冲引起的轻微失重。现在,他们已经钻到炮火中了,几只火球拖着模糊的红色尾迹从飞机旁边飞过,在上空爆炸了,弹片打得铝蒙皮卟卟响。

机内通讯的耳机里不断响起领航员尖尖的嗓音:“向左,向右,向右。前飞。噢,到了世田谷了。”

李非常惊奇,那个领航员对黑夜中的东京就象他自己的住宅一样熟。他就凭着罗盘、星图、两脚规、尺子,一点儿不差地飞完没有任何标志的两千公里海洋,又在建筑如林的日本关东工业区找到了飞机的位置。即便在白天,当你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也往往会迷路的。

“航向真方位85度,高度四千五百英尺,我机己改平,准备投弹。”巴瓦在麦克风里喊着。李过去对空中指挥一窍不通,他还瞧不起空军,认为他们不过是一些嚼着巧克力糖的少爷。此番空袭,他才完全改变了对空军的看法。如果当初从戎还可以另做一种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空军。

领航员还是不断地纠正B-29实际航向和计划航向上的偏差,同时报出一连串的东京地名;赤坂、银座、日本桥……”

“一号弹舱,投弹。”

李感到飞机震动了一下。不久,机身下喷射出几百朵火光,散布在一个椭圆形的区域里。李再往后看,其他飞机也接着投下了燃烧弹。这下子,东京被照亮了。李看见一个其大无比的东方都市,无数建筑、道路、桥梁、庙宇、仓库都暴露在桔黄色的火焰光背影上。

领航员报出“江户川”这个地名以后,巴瓦准将下令调转机头,向来的航线逆程飞行。位置稍稍偏东北。领航员又开始喊出另一些日本地名:“浅草、上野……”巴瓦再次下令投弹。飞机到达新宿地区,又第二次调头向东北方向飞行,进行第三次投弹。

一枚高射炮弹在离飞机很近的地方爆炸开来,飞机剧烈地抖动着,象惊涛骇浪中的航船。左翼上最外边的那台发动机可能被打坏了,粗粗地喘了一阵子气,然后不转了。巴瓦只剩下三台引擎,毫无畏惧,继续指挥作战。第314轰炸飞行团全是老手,他们不畏地面炮火的拦阻,坚持进入目标区投下炸弹和燃烧弹。许多飞行员从欧洲战场飞来参战,急于想在同行面前露一手,飞得比巴瓦的先导机还低,仅仅为了让M47燃烧弹有足够的散布高度,他们才没有擦着皇宫的树梢。

分布在广大地区的一丛丛火苗,由于地面的风速达每秒12.5米,很快就燃成一片。这片明亮的火焰区形成两条不规则的长带,在东京的旧十五区闹市中心交叉起来,组成一个其大无比的字母“X”。领航员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他迅速地在自己面前的东京地图网格上标下起火点和范围,同时还大声喊着:“躹町、神田、京桥、日本桥、芝、麻布、赤坂、小石川、本乡、下谷、浅草、本所、深川、世田谷、丰岛、荒川、泷野川、板桥、城东、向岛、足立、葛饰和江户川地区都被点燃起火。火灾区中心在银座、本所和深川一带。”巴瓦立刻向两千公里外的李梅将军作了汇报。他命令斯科特联队长代理他指挥,就驾着飞机飞离烈火熊熊的东京。

东京的人火烧成了一片。在“X”形的火灾区里,无论刮哪个方向的风,都会把火吹成一大片。火毯变成火山,吹光了周围的空气,变成了许多股上升气流,把几架B—29托高几百英尺。巴瓦的飞机经过“火山”的边缘,热气流使飞机上下颠簸,李在飞机中东倒西歪,脑袋不断地撞到舱壁上。隔着飞行帽,艾伦也痛得受不了。

一枚高射炮弹在机腹下面爆裂,“轰”地打碎了李的观察窗的树脂玻璃。若非事先按巴瓦准将的严格要求系上安全带,艾伦会正正地跌到火海里,象一只投火的蛾子。

大团呛鼻的烟从破口冲进机舱里。那种木制品燃烧的烟味,呛得李一般劲咳嗽。尾炮那里响起了机关炮的声音,弗雷泽在射击。过了一阵子,尾炮不响了。巴瓦呼叫弗雷泽,没有回答。

李从舱门中钻过去。尾炮座舱被遍地的火光映得通亮。树脂玻璃风挡全部被打烂了,尾炮中了弹,从炮架上掉下来。弗雷泽倒在一边,浑身全是血。艾伦中校试了试,弗雷泽已经死了。他立即报告给巴瓦。

在火光中,李看到一架日本战斗机从空中扑向B—29。它射出的曳光弹上下飞舞,令人胆寒。李把弗雷泽抱下去,自己坐到炮位上。炮坏了,和炮并列的两挺12.7毫米机枪还能用。艾伦一边骂着一边向那架战斗机射击,一直打到它再也看不见了。

飞机又开始在黑暗的大海上飞行。三台引擎支持着庞大沉重的B—29躯体,离东京越来越远。越远就越看清了那里的大火。那种地狱之火李中校毕生也忘不了。通红的地面,通红的天空,通红的云层,染上一种异星球的奇幻和悲绝的色彩。六百万人的东京,就在这场大火中斯渐化为灰烬。

这架B—29无论如何也无法飞回马里亚纳了。巴瓦命令在琉黄岛附近海面迫降。琉黄岛上还有激烈的战斗。机场尚未修好,跑道也太短,海上迫降比陆上迫降有把握。风不大,浪和涌也不高。巴瓦经验丰富,机腹先着水。当飞机正在海面上载浮载沉的时候,巴瓦向琉黄岛上打了两枚信号弹。岸上也回了两枚。李梅将军已经通知了岛上的航空单位和海军单位,今晚,噢,不,今晨的空袭中一定会有负伤的飞机在这一带海面迫降,多留神。

飞机上所有的人,共五名,乘上一艘橡皮筏子,慢慢向岛上划去。他们身后,那只被烟熏得乌黑的大鸟渐渐没入波涛中。前面,一艘海军的巡逻艇正破浪而来。它的探照灯光照亮了B—29黑色的机尾。

“艾伦中校,这趟东京之行,你不后悔吗?”巴瓦准将问。

“我感谢的话还不知道怎么说呢。太精彩了,不是亲身经历,我绝对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这么壮丽的战争场面。”

“中校,到我的团里来吧。我会教会你驾驶这只大鸟的。”巴瓦很认真地征询艾伦的怠见。

“谢谢,我的使命是在陆战队里。我一直为他们感到自豪。

马里亚纳和琉黄都是我们的人打下来的。昨天晚上的飞行,使我信服了。空军是同陆战队一样值得自豪的军种。”

5

埃德温·基德中校站在莱斯里。盖尔斯上校背后,透过“富兰克林”号宽敞的舰桥舷窗,望着在海洋上破浪前进的大舰队。四天之前,“富兰克林”号航空母舰在乌利西环礁编入米切尔中将的第58特混舰队,升始了一次危险的航程。从一个外行人的角度看,58特混舰队很值得骄傲,除了“企业”号外,其他的舰队航空母舰都是刚下水不久的“埃塞克斯”级新船。其余的轻型航空母舰、战列舰、巡洋舰和驱逐舰壮观的队列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基德中校丝毫也不乐观。

“富兰克林”号在莱特湾海战中运气很坏。它被自杀飞机撞成重伤,不得不返回马努斯岛大修了四个月,错过了吕宋岛登陆和硫黄岛登陆。基德忧心仲仲,他作为一个领导损害管制队的副舰长,能否把这条军舰保存住,一点儿也没把握。马克·米切尔中将要在日本人的家门口打仗,而且要诱歼日军的飞机特别是自杀飞机,弄得不好,鸡飞蛋打,很可能把半个舰队也陪进去。虽然在民都洛航渡和吕宋岛登陆战役中,日本神风机未能给舰队造成重大损失,可美国人确实拿不出好办法来。冲绳岛划在尼米兹的战区里,确保“冰山”作战是海军自己的事情。“瓜岛将军”米切尔被挑出来冒这个险。这也符合他的性格。米切尔五十八岁了,在舰桥上再呆不了儿个春秋,欧洲战争就要结束,此时不建立功勋还等到什么时候呢?何况,斯普鲁恩斯上将就乘着“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编在他的58特混舰队中,他必须露一手。

基德面前的铝桌上放着“富兰克林”号的平面图。上面清楚地标出了消防水龙的压力管线和防火封闭区。哪些舱室可以浸水灭火,哪些是备用的电力系统,基德中校都心中有数。他知道:一条军舰的战斗效能不仅仅是它的火力和机动性,还要依靠它的生存力。“富兰克林”的生存力是一个广泛的概念:它有前后两个升降机,如果都坏了,左舷中部还有第三个舷侧升降机;它的中部有专门设计的防鱼雷隔舱,它们都采取了区域密封的蜂巢式结构,四层隔舱分别充注液体-气体—液体—气体,都在加州海军靶场用日本鱼雷试过了;弹药库,飞机库,和燃料库的防火隔板上安装了自动喷水龙头,专门降低温度防止爆炸……这一切都是从珊瑚海、中途岛和圣克鲁斯海战中用血的教训换来的。“富兰克林”号在“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中排行十三,一九四四年夏天服役,来得及在损害控制系统中尽量汲取太平洋海战中所有的经验和教训。可是,莱特湾一战,仅仅两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弹,就几乎把它送入海底,航空母舰的生存力何等脆弱!日军因为忽视损害控制,一些有名的航空母舰,象“赤城”号、“加贺”号,仅仅挨了两三枚炸弹就沉没了。军舰上的损管队员,比起海军航空兵飞行员来,实在是无名之辈,很少得勋章,又没有击沉敌舰打落敌机的荣誉。然而,他们在珊瑚海战中抢救了“约克城”号,才保证了中途岛的胜利。他们是无名的英雄。

基德是个高高瘦瘦的爱尔兰血统美国人,白发染鬓,人已秃顶,有点儿神经质。他头脑反应敏捷,人很固执,对自己和部下要求甚严。他生平只崇拜斯蒂芬·路斯这么一个老头子。路斯将军一生并未打过什么仗。他和马汉是同时代的人,活了九十岁,头发胡子全白了,穿着带双排扣的海军军装,肩章上还带着流苏。这位双目如星的睿智老者,毕生研究有关海军的一切琐碎小事,诸如搜集编辑《海军歌曲集》和其他海军文集。基德认为海军是一个整体,有人在舰桥上和飞机上打仗,有人在诺福克的码头上打仗,有人在光线明亮的绘图桌上打仗,有人在通用动力公司柯罗顿船坞中打仗,路斯却在鲜花盛开的海军战争学院校园里打仗。他基德的岗位是控制舰艇灾害和损害,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必须保证“富兰克林”号浮在海洋上。

第58特混舰队已经进入了九州东南九十海里的攻击阵位。天蒙蒙亮,米切尔下令轰炸机起飞,战斗机准备;当一架架俯冲轰炸机升空以后,一架架F4U“海盗”机被升降机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几乎人人都知道会有一场空中恶战,米切尔在乌利西就下令每舰少载鱼雷机,腾出机库来多载战斗机。对于轰炸九州各机场的效果,基德一直打了很大的折扣。九州面积远远超过任何一个美军在太平洋上攻克的海岛,弹丸之地的琉黄岛经过整整七十二天的炸射,还能顽强抗击,指望一次空袭就能把日本飞机从地面上消灭,只能是幻想。还是实际一些考虑日机的进攻吧。

果然,前往攻击九州南部机场的飞行员报告称:敌机抵抗轻微,机场上没有飞机,轰炸了机库、燃料库和跑道。米切尔愁眉紧锁,突然袭击的优势已经丧失,敌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他是不肯认输的。他把舰队往东北开,派飞机深入到濑户内海去搜索敌机和敌舰。李梅的B-29吸引了大部分日本战斗机兵力,米切尔的飞行员们在九州和四国上空如入无人之境。

“发现战列舰‘大和’号!”“发现航空母舰‘天城’号!”侦察机向米切尔报告了新的情报。米切尔下令鱼雷机前往攻击“大和”号,没等鱼雷机起飞完,日本轰炸机和自杀飞机就排空而来。

日机的空袭凌乱无章。轰炸机先行投弹,然后撞向军舰。

“企业”号、“勇猛”号和“约克城”号都中了弹,火灾根快就被扑灭了。损失不大。

夜间,米切尔中将同他的四个特遣分队长在无线电上交流了情况:既然无法杀伤更多的日本飞机,能击沉“大和”号和“天城”号也是很大的收获。米切尔的四个部下:克拉克少将、戴维森少将、谢尔曼少将和雷德福少将都同意他的意见。日本海军几乎被全歼,能击沉仅剩的这两艘大舰将给太平洋海战史写上一个光荣的结尾。这场海战从珍珠港开始,走过了漫长艰辛的历程。他们都是见证人。约瑟夫·“杰克”·克拉克炮击过夸贾林,弗里德里希·卡尔·谢尔曼参加过珊瑚海之战,戴维森和雷福德打过马里亚纳和莱特湾海战。一切都还不坏。三月十九日天一亮,日本帝国最后的重要水面舰艇,就要寿终正寝了。单单想到这一点,米切尔就兴奋不已。日本联合舰队在瓜岛何等嚣张,曾几何时就灰飞烟灭。在开战之初,难道日本人真认为靠自己贫乏的资源和工业能力,就能打败美国这个实力雄厚的国家吗?

三月十九日,应该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末日。米切尔上床前这么想。而基德中校却不敢安卧,真正的战斗尚未开始,“富兰克林”能不能顶住日本飞机的攻击呢?他的头想得直痛。

6

三月的九州开满了花。

靠太平洋一岸的细岛、宫崎、串良、鹿屋一带的丘陵上,抽出嫩芽的桃树上,粉色的桃花开得如烟如雾。樱花也极绚丽,在返青的田垅间开得如云如海。农田里的油菜花开了,大地象铺上一张张金毯。紫云英花招来蜂群。风把花香送到远方,空气也变得象蜜一般香甜柔和。春天沿着北回归线爬上了日本列岛。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毕竟按自己内在的规律运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看到鲜花,杉本才知道春天已经悄没声地来了。在南洋作战,只有旱季和雨季,只有毒烈的太阳和无止无休的豪雨。日本是个四季鲜明的国家,四季的色彩同南洋相比,更适合人类的心理,毕竟是祖国。杉本他们为了帝国,大踏步地前冲了五千公里。现在,又一步步退了回来,重新站在祖宗的土地上。日本已经丢掉了自明治以来得到的全部东西。它现在想结束这场战争,喘口气儿。但是敌人决不答应。他们要踏上这片开着鲜花的土地,彻底清算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给亚洲和太平洋地区带来的罪恶。什么“本土决战”、“一亿人玉碎”之类的口号,杉本是不相信的。他了解敌人实力雄厚,报复可畏。军部的人发动战争之初,想的全是胜利的美酒,现在却强迫全体国民吞下苦汁。

元旦空袭以后,美奈子已经变成一个精神病人,衣食住宿都无法自己料理。杉本军务紧急,只好把她托付给一个已经死去的同事的家里。

匆匆离开东京后,他一直在南九州的鹿屋海军航空兵基地训练飞行员。鹿屋基地的飞行队属于宇垣中将的第五航空舰队。宇垣本人完全赞同采用神风特攻队的战术。日本舰队已不复存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特攻。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特攻都是简单、廉价、有效的方法。大西中将在菲律宾失去自己的飞机和飞行员以后,已经回到本州关东一带,在厚木机场上训练新的神风队员,单等美军在东京湾登陆的时候,用自杀机消灭他们的舰队。自杀飞机都是精心保留下来的。军部对B-29的空袭越来越多地采取了无所谓的放纵态度,任凭B—29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地烧下去。唯一的报复是拿被俘的美军飞行员泄忿,把他们一刀一刀剐成骨头架子,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剁碎了给日本飞行员吃,说是“能壮胆”。到处都是本土决战的气氛。报纸上宣传说:美军一登陆,日本妇女和中学生将用竹枪参战。如果美军强奸我们的妇女,她们用匕首也可以消灭敌人。

美奈子发疯,敌人离家门口越来越近,杉本大佐的脾气变得很坏。他的肝火旺盛,动辄训斥和棍打部下,喝醉了酒是寻常事。为了“招待”神风特攻队员,军部早就组织了女学生参加“奉仕”队,专供神风队员享乐。神风队员们都是刚脱下学生装的小伙子,刚来兵营,想家思亲还顾不过来,并没有搞女人的愿望,那些娇嫩的女学生们大都让杉本他们这些老兵油子糟蹋了。人越是乱搞女人,心理状态就越败坏,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时连人格也会丧失掉。

夏目武大尉也是一个杉本这样的老兵。他在马来空战中击落过英国人的水牛式战斗机。早在中国武汉的空战中,他就被俄国飞行员打瞎了一只眼睛。独眼使夏目非常凶暴,他对奉仕队的姑娘们又抓又咬,还常用鞭子抽她们,就更不用说对付自己部下的特攻队员了。

特攻队员们分为两类:一类是提前毕业的飞行预科学校的职业军人。另一类是刚离开书声朗朗的教室的学生。前者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对军营里非人道的体罚已经麻木。后一类人突然接到一分五厘钱邮费的红纸召集令,一夜之间就穿上了军装。他们还留恋生活,还有幻想。夏日大尉却要把他们训练成一段“木头”,当成一种“消费品”,准确地撞在美国军舰上。

夏目对那些学生兵竭尽虐待之能事。有时候连杉本也看不过去。夏日用木棒、皮鞭、皮带打他们,有时还让他们互相鞭打。体罚和人身侮辱更是家常便饭。日本军队历来奉行这样的原则:苛刻的训练会使士兵意识到他生来就是要吃苦和效死的,打开仗后才能不怕苦不怕死。

二尺半长的白木捧在夏目手中上下飞舞,他的眼睛象食肉猛兽盯住弱小动物那样放出凶残的光。所谓给士兵“灌输军人精神”,就是罚他们站立,连续五小时跑步,抱木柱,互相抽耳光,不停不息地念“战阵训”,没完没了地在团体和团体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搞竞赛。任何人性、人格、性格和白尊心都被夏目大尉践踏、磨平,任何爱、被爱、理想和幻想全叫他打得烟消云散。以至于,当这些年轻人驾驶破旧的神风机冲向敌舰的时候,反而觉得是一种光荣的解脱。

几天以来,一直流传着美国航空母舰机动部队入侵九州海域的消息。九州南方所有的飞机场上,早已经把飞机拉到田野和树林中,盖上伪装网。机场上摆的都是竹子、木头和草席制造的假飞机。“一机换一舰”,飞机比人还珍贵。可是,引导神风机的老手也很缺,夏目尽管两年没打仗了,每次还得带队。硫黄岛战役打响以后,特攻队尚未训练好,宇垣中将受到军部的催逼。现在军部的实权操在梅津美治郎大将、阿南惟几大将手里。他们刚刚开始行使权力,他们战意正酣。

终于,从东京的大本营里传来了美军米切尔将军快速航空母舰编队袭击日本的情报。从冲绳岛嘉手纳机场起飞的一架陆军侦察机,在菲律宾海上发现了庞大的美军舰队。“美国佬终于来啦。”夏目很兴奋,仿佛他已经看到自己训练出的飞行员驾着飞机“轰”地一声撞在美国军舰上。

三月十九日,朝霞灿烂,露水还沾在紫云英花上。情报表明,敌舰进入了佐多岬东南一百海里的洋面上。上司的攻击令已经下达。负责攻舰的专科军官对特攻队员们讲解技术要领,边说边在一张画得很粗糙的军舰示意图上指指划划。

“你们将驾驶着天皇陛下的飞机,载着炸弹,飞到敌舰上空,任务就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要调整好方位角,俯仰角必须算准,否则会冲过头。注意看高度表,在大海上岗度感会消失。千万记住要打开炸弹的保险装置。高射炮火没什么可怕的。敌人最怕神风机,据美国报纸透露,许多美国水兵被吓成了精神病。注意,撞击航空母舰要撞击岛形建筑和升降机。撞击战列舰要对准舰桥、射击指挥仪和主炮炮塔。喏,就在这里。好了,诸総yle="text-indent: 30; margin-top: 0; margin-bottom: 0">接着,队员们在基地旁边的神社里祭神。那是一间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小房子,里面竖着木牌,上书:“一机命中,保住神州。”“啊!神风特攻队。”“忠魂烈胆,名传千秋。”主祭的人给每个队员头上戴了白绸带,上面的标语墨迹未干,写着什么:“为完成任务,从容而死,求得永生大义”、“肉弹攻击,威震敌胆,乃真正的大和魂”、“竭尽精诚,定沉敌舰”、“一机换一舰,威力无边”等等口号。每个队员跪下向神祈祷,接着向明治神宫方向遥拜。

仪式举行完毕,各人有一刻钟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有相好的去同女奉仕队员告别,没有情人的队员默默地写下遗书。规定奉仕队员不许哭,必须强颜假笑,鼓励神风队员无牵挂无痛苦地去战死。

通往停机坪的路上,当地村民和妇女,打着旗子,举着鲜花,高呼口号,欢送特攻队员。那种情形使一些队员直落泪。各国的军人都知道打仗会九死一生,但象日本这样有组织地用肉弹法攻击,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杉本默默地随着队员们走过两排欢送的行列。他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惯了。美军的武器装备占了绝对优势,唯有特攻机才对他们有威胁。机械士已经在费力地发动螺旋桨,一些陈旧的日中战争初期的九六式舰战和双翼机吭了几声,引擎就熄火了。说什么也发动不起来。扩音器中传出敌机已从母舰上起飞,队员们的紧张感每分每秒都在加剧。杉本一点儿也不惊慌。他知道敌机必须一架架起飞,完成编队以后才开始飞来,时间绰绰有余。

杉本又一次重弹旧调,这段台词是他从小林多闻少尉那里学来的,完全背熟了。小林少尉已经在吕宋战役中战死,他的飞机在仁牙因湾撞沉了一艘美军扫雷舰。

“献出自己的生命,求得在大义中永生,这是幸福的事情。诸君的牺牲方能挽回战局。你们先走一步啦,我,还有其他的陆海军将士,也将随大家去。为了天皇和国家,拜托各位啦,死也要从容一些呀!”

冷冰冰的酒杯在每个特攻队员手中传递。有的人沾一沾唇,就哭了起来。夏目大尉一瞪眼,哭的人立刻把眼泪咽进肚子。

突然,一名女奉仕队员从滑行道外跑过来,发疯似地抱住了一名特攻队员:“咱们一起去死吧。一起死,井上君,我死也要同你在一起!”

夏目大尉的手已经搭住扶梯,一见这种情景,马上收回。他扑到女学生身上,一把扯开她,把她椎到地上:“滚开!不要脸的东西。国家危亡之际,你不去报答国家,反而不让他去为天皇而战。”他用飞行靴狠狠踢着那姑娘。“不象话,你应该自尽以鼓励他杀敌。”

夏目走到那个特攻队员面前,抽了他一个耳刮:“真丢人,快上飞机,看什么?要不是出击,我非让棒子大人教训教训你。”

一架架特攻机起飞了。汽油质量低劣,引擎发出难听的噼啪声。飞机在空中编队以后,由杉本和夏目带领,往九州东南的洋面上飞去。在他们离开机场五分钟以后,米切尔中将的大批舰载轰炸机扑到了南九州上空。

杉本拉出云端,调整好航向,他发现了另外的一支特攻队。那是一批大型的陆攻一式轰炸机。这种三菱G4M型轰炸机早已经过时了,它航速低,防卫力弱,如今却被用来运载“樱花”炸弹。,每架轰炸机机腹下悬挂着一枚“樱花”弹,慢腾腾地飞着。

“樱花”弹是一架木制的短翼小飞机。它的发动机竟然是先进的喷气式引擎。这种从德国引进的先进技术恐怕连老美也未必有。“樱花”弹是一个系列的自杀炸弹。有“樱花”、“若樱”、“梅花”“桔花”几种类型。除了安装涡轮喷气式引擎外,有的还装了火箭发动机。它的时速达到创记录的九百公里,没有任何一种盟军飞机能拦截它。

蓝色机身的格鲁曼“海盗”机从云层中钻出来,扑向运载“樱花”弹的一式陆攻轰炸机。轰炸机挂着二吨多的人控炸弹,丧失了机动能力,眼睁睁挨打。等杉本、夏目的战斗机小队赶去增援,已经有两架轰炸机被“海盗”机打落了。一枚“樱花”弹的引擎点了火,鲜红的火舌从机身后面喷出来。它摘掉了与母机相连的固定环和支架,水平地掉下去。然后它渐渐加速,越冲越快,钻入云中。一架“恶妇”机还想追上它,追了一阵子才发现根本是徒劳。

还没有到达“樱花”弹攻击距离的轰炸机,为了自身活命,纷纷抛下“樱花”弹,掉头逃逸,有几架被美机击落了。

杉本和夏目并不打算过多地为陆攻轰炸机卖力护航。他们必须保证自己“消耗品”的安全。接敌前,神风队员和护航队员都非常关心神风机的命运,要是被敌人战斗机打下来,那就太不值啦。

杉本返回自己的编队,立刻向神风队员下达了命令,“方位75,距离五十公里,敌人航空母舰五艘。立刻投入攻击。诸君,这回看你们的啦。”

宇垣中将在南九州的基地上协调这次大规模空袭,他将从中获得宝贵的经验。各方面的情报都表明,美军将在冲绳岛登陆,作战代号是“冰山”。日军统帅部针锋相对地制定了“天”号作战计划。“天”号作战中的特攻部分,有赖于序战的结果分析才能确定。因此,宇垣中将对杉本队寄予了厚望,战斗机空中引导员也格外卖力。

一架架神风机摇摇机翼,冲下云层,扑向波涛汹涌的海洋上的敌人战舰,投入一去不返的悲剧式攻击。整个战争都是悲剧,神风队不过是舞台上的一个小角色。

杉本和夏目也冲出了云层,观察自己学生们的战果。

云层下的海面上,布满了美军机动部队的舰艇,逶迤到水天相接处。美军的高射炮开火了。五颜六色的曳光弹从飞机上下左右飞过,炸成灰色的烟团。其中许多是带无线电近炸引信的127毫米炮弹,火力的密度远远超过马里亚纳海战。不要说是新手,连杉本也感到强烈的恐惧。美军害怕神风机,远超过神风队员畏惧死亡。日军是为死而战的士兵,美军是为活而战的士兵。

一艘美军的驱逐舰燃起大火,它的弹药不断爆炸,浓烟已经把全舰遮住了。它已经无法动弹,注定要沉没了。它是被“樱花”弹炸中的。

“井上,”夏目在无线电中大叫。“看到那艘冒烟的驱逐舰了吗?冲到海平面上,水平攻击,再给它一下了,它就会完蛋。他妈的那些美国佬的军舰很顽固,多少次眼看要沉了又救过来。井上,快下去:”夏目的飞机压到井上的头顶,逼着他投入撞击。

井上没有撞中着火的军舰,他在低空中被美军的舰炮击中了。他挣扎着拉起机头,不久,一顶降落伞出现在海天之间。啊!井上这小子不想去死。

夏目不顾猛烈的美军炮火,向那顶黄色的降落伞冲去,锋利的机翼扫断了伞绳,井上掉到海里去了。夏目这样干相当冒险,稍有不慎,降落伞就会缠住他的螺旋桨。

鹿屋的队员们扑向各自的目标。有的寻找航空母舰,有的直取雷达哨驱逐舰。分散攻击开始以后,美军集火优势仿佛消失了,杉本又看到民都洛航渡战役中的一幕:神风机吓得军舰团团转。

鹿屋的神风队员、串良的神风队员、海军501航空队的“银河”机,海军25l航空队的“天山”机,陆军第7、第98航空队的轰炸机,大约共有五十架破飞机,组成了决斗的一边;另一边是一百余艘舰艇,几十万吨精心设计的海上钢城,上千门各种口径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带无线电近炸引信的炮弹、RCA公司的雷达;运筹学战术和几百架如狼似虎的“海盗”机和“恶妇”机,实力何其悬殊。

神风机、轰炸机和护航的日本战斗机不断被击落。在钢铁和TNT暴风的海洋中,日本飞机渐渐变成几叶孤舟。新训练出的神风队员,同菲律宾战役中他们的前辈相比,一为客串军人,一属职业军人,技术上相差太远,胆识上亦不能及。美军却早有淮备。炮火猛烈而有效。在那样的火焰和钢铁的墙壁面前,任何人都有本能的恐惧,无法用理智和意志来加以控制。一架神风机被打昏了头,突然向日本方向飞去。如果因机械故障、天气原因或找不到目标,即使是神风机,也允许返回基地。可是如果畏缩不前,夏目就毫不留情地冲上去把他击落了。

“夏目,人不多了,你我个机会下去吧。”

杉本看到夏目的飞机拖着烟尾飞过,说了一句。虽说他和夏目是一路人,他还是厌恶夏目。

“是,队长。我这就找一条美国军舰,啊!看到了,在那里,可能是‘黄蜂’号。我下去啦,凑川见吧。”

凑川在日本神户。日本武士楠木正成曾在该处战斗。楠木正成“七生报国”的豪语,激励着几十代日本武士。“凑川见”,那就是打算同美国鬼子拼命了。

夏目瞄准了“黄蜂”号。他从空中垂直掉下去,撞开了层层火墙,一直摔到“黄蜂”号航空母舰的甲板上。

他只有一只眼睛,影响了瞄准。“黄蜂”号在最后一秒钟进行了绝望的机动。他没撞着飞行甲板,只撞上了侧升降机。他自己没带炸弹,却撞响了美国人的炸弹。红光一闪,浓烟从“黄蜂”号上冲起,连续不断的爆炸声抖动着烟幕。猩红的火舌舔着烟云的底部,摇撼著“黄蜂”号。“Wasp”(黄蜂)不是个吉利的词,两年前,老“Wasp”就在瓜岛附近沉没了,新的“Wasp”命运也不美妙。在马里亚纳战斗中挨了杉本的两枚炸弹。当然,如果老美高兴,也许会有第三条、第四条“Wasp”的。

只剩下杉本单独一架飞机了。他躲在云中,避开了格鲁曼机的纠缠。格鲁曼公司那些短粗机身的“恶妇”机和“海盗”机,凶狠地猎杀着日本神风机、普通轰炸机和护航战斗机。最后一波神风机攻击完毕以后;天空中显得异常干净了。美国舰队依然航行在大海上。就在离九州七十海里的地方,却象在旧金山湾中一样悠然自得。

杉本怒气冲天,几乎丧失了理智。他准备冲向敌舰,给嚣张的敌人一个惩罚。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舍不得抛弃了。他不再留恋这个世界。金田美奈子疯了,城市炸毁了,海运线切断了;日本处在饥饿和麻痹状态;人人听天由命。美军早晚会在日本登陆,日本列岛的命运会象塞班、关岛和琉黄岛一样。其他的日本人迟早也会被炸死、饿死、杀死。那么,就趁手中尚有武器,给美国鬼子一个沉重的打击吧;

他向下俯冲,掠过海面,浪花飞溅上来,打湿了他的冀尖;

一条庞大的航空母舰的侧影从浪峰间耸起,“富兰克林”号!

杉本飞速地逼近“富兰克林”号。“富兰克林”一边向杉本的飞机发射出炽烈的炮火;一边用它的两面舱笨拙地在大海上扭动,企图干扰杉本的瞄准线,摆脱他致命的一击。一切都同马里亚纳海战中杉本攻击“黄蜂”号的情况一样;所不同的是:当时他的轰炸机有炸弹,这回他本身就是一枚炸弹;

数不清的弹片在他周围飞舞,护航舰艇拼命向他开炮,飞机抖动着,显然中了弹,反正无所谓了。再有一千米,什么问题都一了百了。杉本冲开烟团,清楚地看到了“富兰克林”号上的岛形建筑、舰桥前后的127毫米双联炮塔,舰首的40毫米博福斯炮塔、侧舷的20毫米厄利孔高射机关炮、射击指挥仪,雷达天线和一面海军少将旗。它还是旗舰呢!那就更划算啦!

飞行甲板上人群慌乱了。一个人双手正举着标志板引导战斗机挂住弹射钩,看见杉木的飞机,立刻丢了板子钻入舱里。几个水兵丑态百出地穿上桔黄色的软木救生衣,忙不迭地往水里跳。美国佬的内心真虚弱。

当美国兵使用各种炮弹和炸弹、喷火器和燃烧弹来杀死日军士兵和平民的时候,他们何等气势汹汹,一旦当他们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反而如此胆怯!

杉本轻蔑地冷笑着,稳稳地操纵着战斗机逼近“富兰克林”号。

他没有找到侧舷升降机,于是从舰首约二十米的地方斜飞而过,冲上天空,采了一个漂亮的侧滑转弯,对准了“富兰克林”号的另外一侧。他看到了左舷升降机。里面正好有一架挂满炸弹的SBD俯冲轰炸机。

“富兰克林”号无论怎样扭动也无济于事了。杉本可不是那些“消耗品”。他是一个在天空中呆过二千六百小时的“老家伙”,他是一个打掉过十九架美国飞机的职业杀手。大名鼎鼎的克拉凯少校就死在他的手下。他早就够本了。他知道自己的命值多少钱。

他心中涌出一股杀人的快感,胜利的快感。

他大睁着眼睛,死死盯住那架SBD的机身。它的蓝色机身上有一颗白色的五角星。杉本机的轴线正对着那颗白五星,仿佛有一个引力陷阱把杉本的飞机吸到那个白五星上。无法遏阻,无可避免,也许,一切都是命运。

那颗星越来越大!它怎么会那么大?……

啊!可怜的金田美奈子,让咱们在神国相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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