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岛群

 

10

“来,‘大和’舰的官兵们,干杯!”我向各位问安了。”

“大和”号战列舰舰长有贺幸作大佐举起了酒杯,环视四周的人群,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有贺是一个非传统派的海军军官,年仅四十七岁却秃了顶,军装不整齐,说他不修边幅也不为过。他平时言谈粗鲁,直来直去,性格豪放,戴着一顶未经熨烫的帽子,形成别具一格的特色。“红砖派”的海军军官们对他很看不惯,下级官兵却对他有股亲切感。这一切也许是他长年担任驱逐舰队司令所形成的吧。

在有贺舰长左右,坐着“大和”舰的内务长林紫郎、轮机长高城为行和航海长茂木史郎。特攻命令已经下达,全舰人员沉浸在紧张的气执里。他们几个人却谈笑风生,仿佛去参加一次平常的例行演习。

清冈正照少尉坐在有贺舰长对面。有贺大佐富于感染力的狂士派言谈,丝毫也无法打动他的心。他知道日本将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无论采取什么样的特攻战术都无济于事,他早已心如死灰。

“你是有学识的人,清冈君,做上几句俳句吧。”有贺虽然同刚上舰不久的清冈正照只见过一面,却把他牢牢记住了。“噢,不敢献丑,还是听有贺舰长的佳句。”正照胡乱应付了一句。

“我这老粗,不识文墨。好在马上就要出击,各位也不会见笑,我先来,一人一句,谁也不许推。”

有贺在茶碗内倒满了“贺茂贺酒”,一仰脖喝了一大半,吟道:

“肝胆烈衔御命特攻出击,大义凛保皇国冲绳喋血。”

四下里响起一片喝彩声。清冈正照头都疼了。虚构的大义,自从南满柳条湖事件以来,已经喊了十四年了。多少日本人就在这面旗帜下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同时也给亚洲、南洋各国带来深重的苦难。他本来相信日本只是由于以东条为首的一小撮军人横行,把民族椎入战争的深渊。他轻信了表面上宽容睿智的近卫文度公爵,甚至想亲自去刺杀东条,给近卫组阁开道。塞班岛失守以后,东条倒台,近卫并不想出山收拾残局。清冈正照终于幻灭了。他已经明白,军部的根深扎在日本统治集团中。所谓明智派的重臣和财界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他们的利益同军界一致。仗打赢了,人人兴高采烈,近卫也可以发表声明表示不以重庆政府为谈判对手。仗输了,把责任椎给军部,似乎一切都与己无关。宁肯“一亿玉碎”,也不接受盟国的和平条件。他在这个棋盘上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小卒,丝毫也扭转不了日本毁灭的命运。他的思绪回到半年前……

一九四四年末,菲律宾战役进行期间,日本开始了大规模的特攻准备。研制各种海空特攻兵器的日程表急如星火。海军开始了一项绝密计划。清冈正照受命前往海军军令部报到,等他明白过来,已经深深地卷入这项行动里去了。

这项行动分为两部份:“回天”特攻鱼雷和“海龙”特攻潜艇。无论哪种方式,都是让士官们投入一去不返的自杀性攻击。实质上,“回天”鱼雷不过是水中的“樱花”炸弹而已。

清冈正照的任务是给配属于第六舰队的“回天”鱼雷搭乘员们打气。另一方面,调查并改进“回天”鱼雷的适航性。所谓“回天”鱼雷,不过是把普通鱼雷中段切开,加焊一段勉强能容纳一人的座舱,在能见度很差的水面下,乘坐着以四十节航速飞驰的鱼雷,究竟能否命中,毫无把握。第六舰队基地在大津岛,专门指派了四艘大型潜艇用来运载“回天”并观察战果。清冈正照的任务简单极了,报名参加特攻的年轻官兵非常踊跃,全然不用他做工作。鱼雷试验发生过几次故障,包括发明者之一的黑木大尉等几名官兵被掩死”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日,由折田艇长指挥的伊—47潜艇搭载四枚“四天”出击乌利西环礁。事后听到了两声水下爆炸。海军认为“回天”是成功的,如果用二十四枚“回天”,同时击中二十四艘美军航空母舰,则能减杀大半敌人的航空战力,日本也可以喘口气了。“回天”方案走上了正轨,终于开始了大规模的人员训练和生产。清冈正照对军方用如此简单的兵器来从事战争一事持怀疑,然而也没有什么办法。如果有朝一日,基地司令井满海军少将和第六舰队司令三轮海军中将对他说:“我们期望你能够给敌舰以致命的打击,在那一瞬间,你的灵魂将会飞到靖国神社里,在那里永远保佑神国的日本人,我们将不惜一切努力,抚慰你的遗族。海上的武士们,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吧!”

他也只好喊着“天皇陛下万岁”而从命。说起遗族,他没结婚,无可牵挂。他留恋的是整个世界。“回天”的差事,无论鼓动也好,亲自驾鱼雷投入作战也好,都应该叫他哥哥清冈永一来干的。永一天生是干这号事的人。可惜,塞班战役后,永一逃出来,被牛岛满中将要到第三十二军,一直呆在冲绳岛。

第二舰队出击令下达前半个月,清冈正照又被调回水面舰艇上。因为搭载“回天”鱼雷的潜艇损失严重,许多鱼雷无法投入作战,干脆改成了岸基“回天”,以保卫日本本土。人员超编,干活不起劲的清冈少尉也被清理出来,编入第二舰队的“大和”号战列舰上。清冈正照不知道战争的出路何在,日本的出路何在,只有同千千万万的日本人一样,受着军部催眠术的麻痹,身不由己地投入战斗。

四月五日下午,没有任何消息,空气中却仿佛充满了电荷,人人神经紧张。冲绳决战已经开始,第三舰队随时会奉命出击。清冈正照正在前主炮的第一号炮塔里检查输弹机和炮栓。他是头一次登上“大和”舰,感到它的设备非常现代化,“到底是‘大和’呀!”他不由得产生了职业自豪。他毕竟是“金刚”号战列舰上的前枪炮兵。

主炮第二炮塔右舷有一段倾斜的甲板,水兵们通常把它叫做“舰长训话处”。清冈正照少尉正在检查一吨半重的主炮对空弹引信,忽然听到扩音器传来,有贺大佐的命令:

“准士官以上军官集合,第一炮塔右舷,快!”

正照几乎是反射性地冲出了炮塔,果然,有贺舰长站在那块“舰长训话处”上,手里拿着一张电报纸。

大约五十名军官到齐了。有贺大佐整了整衣冠,大声宣读了天皇敕令:

“天一号作战(敌冲绳登陆反击战)是决定帝国安危的关头,全军奋战,全力以赴,不得有误。”

接着是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大将的紧急电报:

“微臣怀着敬畏的心情拜受御旨。诚惶诚恐。臣副武以下全体将士宣誓殊死奋战,以慰陛下圣安,坚韧顽强定使天一号作战如期奏凯。”

最后是联合舰队司令部的命令,

“GF 电令作第六0七号

“1.帝国海军部队及86航空军于x日全力以赴一举攻击歼灭冲绳海岸外敌船舰。

“2.陆军第八飞行师团协助行动,实施攻击。第三十二军从七日开始发动总攻击,扫荡敌登陆部队。……”

有贺舰长粗粗的眉毛一扬,只说了一句:“舰上人员发挥舍身成仁的攻击精神,作为日本海军的最后舰队,不要辜负全体国民的期望。”

残阳倾没在海岛的山影个,甲板染上了一层金光。全体舰员有秩序地忙着干活,锁死水密隔舱和防火隔壁,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都被七手八脚拆卸下来,匆匆送到岸上。所有的机密文件、密电码本、记录了“大和”舰海上航行一万五千海里的“航海日志”,都被密封起来,装箱运到横滨市日吉的庆应大学的地穴里,在那里,联合舰队设置了自己的岸上司令部。

然后,乘组员回到各自的舱室整理内务。水兵们穿上珍藏的新衣服,剃了头,剪了指甲,把头发和指甲包在遗书中,并夹上一页海军印好的统一格式信纸。上书:

“我活着时想回家中看看父老。现在父老们见到我的头发和手指甲,权当见到我本人吧。”

有的人还往遗书中夹了些钱。

然后,全舰分成几个大舱室喝诀别酒。

清冈正照的思路被拉回来。原来有贺大佐在喊他吟诗了。“谈不上俳句,凑两句古歌吧:芳魂化作潇潇雨,漠漠长空也泪淋。”

正照吟罢,有贺豪爽地大笑起来:“到底是文人,很有味道。只是太悲切了。‘大和’岂止是芳魂,它更是英魂嘛。”

四月五日的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所有的将士都知道“大和”舰将投入决死特攻。包括清冈正照在内的相当多的乘员反对这次特攻。到不是他们怕死,而是制空权完全在美国人手里,却用这么宝贵的军舰去作无希望的搏斗,前景同半年前莱特湾海战一样黯淡。“武藏”号战列舰就是被敌机击沉的。“大和”的出击违背了神风特攻的基本原则,不是“一机换一舰”,而是“一舰换数机”了。这种行动已经谈不上悲壮,不过是去送死,死得毫无价值。

六日早上,第三舰队开往德山湾,抛锚以后,等待加油。油轮跚跚来迟,众人等得心焦,聚集起来的锐气受到了挫折。好容易熬到晚上,负责油料的机关科仓库长笠井兵曹汇报了燃料事态:

“在濑户内海的德山海岸外并排设置的四十多个燃油贮罐已经全部腾空。残留的油底连驱逐舰用都不够。有关人员正全力搜集最后的积储,以供舰队使用。”

笠井解释说:“唯一的希望是把供伙食用的满洲大豆油用于驱逐舰队,这样,才能腾出来四千吨重油供‘大和’舰。”笠井发挥了他的想象力。

“豆油就豆油罢,没油打不成仗。”有贺舰长问意了,“有人建议把‘大和’舰放到东京湾当固定炮台使用,这不成体统。与其那样,还不如用大豆油出击。小泽在马里亚纳海战中不也使用了巨港的原油吗?海军的使命毕竟在海洋上,当固定炮台象什么话。”;

就是使用豆油,“大和”舰的燃料也只够单程用。于是,又爆发了一场争论。舰队司令伊藤整一中将宣布说:

“不要再议论啦,皇国兴废,在此一战,诸君恰尽职守吧。”

话是这么说,清冈正照仍然听到有人在下边嘟囔:“死也落个饱死嘛,我就不信海军再挖不出燃料来了。越败越小气,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吴军港准有燃油,现在他们故意把账面做成空白,好用油去换紧缺物资。国家亡了,他们苟且偷生又有什么用!”

正照想:“也许因为军部的将领心胸狭窄,互相拆台,从而输掉这场战争也未可知。”

六日上午,舰队做了最后的战斗准备。战位上的多余人员和候补实习生全部退舰。顿时,哭声遍船,每个候补生都誓死不肯退舰。在舰上实习的学生有海军兵校兵科七十四期、海军经理学校主计科第三十五期的毕业生,一共七十三人。他们刚登上“大和”舰,深感自豪。放弃了帝国海军最后的出征,无法用自己的血肉谱写海军史的最后一页,给他们昂扬的激情泼了一头冷水。

他们冲入舰长室,跪在地上哭着对有贺大佐宣誓:“我们誓与‘大和’舰共存亡。”

有贺说:“你们是‘大和’乘组中的一员,我一直考虑大家共同尽到忠于皇国的职责。但是,我深思熟虑以后,认为此番特攻出击,有我们就行了。所以让汝等退舰,是为了将来让你们到第二艘、第三艘‘大和’舰上充当栋梁。你们要好好学习,磨炼自己的战力呀。”

六日下午,正照觉得战前那种难熬的时刻到头了。伊藤整一中将已经登船,在“大和”的舰桅上升起海军中将旗,并再次训示了他那模仿纳尔逊上将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的著名命令。下午四点二十,“大和”舰的锅炉点火,气轮机试压,各战位向舰长汇报已经完成准备。有贺舰长下令:“启锚。”屈伸的锚链被拉直,巨大的铁锚带着海底的泥沙从水中升起来。森下参谋长下令升起“A”、“C”信号旗。绷得满满的弓弦终于射出了箭。

“各舰按顺序出港,方位120,两舷前进微速。”有贺和森下沉着地开始指挥舰队。掩护“大和”舰的第二水雷舰队各舰陆续驶出德山港。清冈正照站在炮塔外面。舰队经过别府湾的岬角,他看见暮色夕阳中,村落里的袅袅炊烟和如雾般的吉野樱花混在一起,带着壮美绝伦的悲剧色调。他泪眼模糊,想起一个俄国水兵的话。那位在对马海战中幸存的水兵这样描写他们舰队在印度洋上航行的心情:“那是一条壮丽辉煌的路,我们将沿着它走向死亡。”

濑户内海有东西两个出海口:丰后水道和伊纪水道。第二舰队走的丰后水道已经被B—29轰炸机布了雷。日本海军的扫雷艇仅仅扫出一条很窄的通道。一直有情报说美军的潜艇就在丰后水道和伊纪水道口侦察日本舰艇的动静。全舰队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水兵全部穿着深色的战斗服,临行前向皇宫方向做了最后的遥拜。他们挥动着帽子向军港和岸上人员告别。残阳更低了,最后只剩下四国的石磓山脉峰尖还映在夕辉中。冷冷的海风吹过来,许多水兵流了泪。他们大部分人在“捷一号”作战中,就曾与人世做了一次决别。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半年前,日本海军虽处劣势,但仍然有可畏的实力,从新加坡出击莱特岛的时候,大家明白是去死,都还有说有笑,纷纷唱着“君之代”。这一回全舰肃静,无人说笑喧哗。只有单程的燃料,无论如何,也要成为大海里的一块沉铁啦。

云层密布,月光全被遮住,天很黑,似乎对夜航有利。从丰后水道出海以后,舰队沿九州岛南航,冒着触礁的危险,一直在近岸的浅水处航行。水这样浅,连“大和”舰都提心吊胆,更不用说是潜水艇了,伊藤中将希望能躲过美国潜艇的耳目。不料,在晚八点十分,“大和”舰的雷达发现了七公里远处的敌人潜艇。敌人潜艇采取水面航行,在离日本海岸不到十二海里的水域,真是胆大包天。接着,“大和”舰的收汛机接收到频率在4235千赫的敌人潜艇密码电报。除了破译出敌人潜艇是“线鳍鱼”号外,内容还不清楚,似乎可以认为:舰队已经被敌人的潜艇发现了。

伊藤司令长官下令八艘驱逐舰和二水战的旗舰“矢矧”号轻巡洋舰在“大和”周围布成轮形,实施反潜防御。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就是因为没有注意反潜防卫,排水量六万余吨的超级航空母舰“信浓”号竟被美国潜艇“射水鱼”号一次射雷就击沉了。

幸而这次无事,仅仅由于把海豚误认为鱼雷闹了一场虚惊。舰队整夜都在南下,它穿过九州南端佐多岬和种子岛之间的大隅海峡向西航行,计划向西绕过一个大弧,驶向冲绳西岸的白沙海滩外,那里云集的帆船和军需品是绝好的目标,这一次,再也不会犯粟田将军在莱特湾的错误了。

清冈正照一夜忧郁不安,心事重重。

日本海军把所有的家底都抖出来了。“大和”舰在海军看来就是“大和魂”,也就是“海军魂”。用它来做一次绝望的特攻,同“一亿玉碎”的本土防卫战略倒是同出一辙。整个日本都在挖掘地下工事,储存战争物资,妇女们被训练使用竹枪杀敌,连少女们也组织了“女子挺身队”。太平洋战争的目的并不是结束战争,而是毁灭整个日本民族。全体国民忍受艰苦牺牲的结果就是为了全体民族的自杀。这种演绎推理的结局和战争目的相比,显得何等荒谬!军部发动战争的目的据称是为了“大东亚新秩序”和“共荣圈”,实际上是奴役中国和东南亚诸国,甚至称霸太平洋,现在,连老本儿也赔光了。清冈正照一想起来不禁黯然神伤。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勃起,证明了它是一个精力异常充沛、富于进取精神的民族。然而,一个强悍的民族难道非要通过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法则,以牺牲其他弱小民族的利益来发展自己吗?从西方看,西班牙帝国、荷兰帝国、大英帝国、法帝国,都是如此。口本走这条路也是顺理成章。说它错了,是因为仗打输了。难道就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吗?否则,这个世界岂不是永无宁日?也许,日本找到这条出路的一天,世界找到达条出路的一天,“天下一家”的理想时代就会来临。要是能搞清了这个问题,日本人流这么多血也是值得的。

清冈正照愈发感到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日本没有民主,没有宪法。只有军阀、特高课,宪兵和神权,他们的背后是偶像般的天皇。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实在象一轮又一轮的赌博。赢了,再多押,又赢了,加倍押,似乎福星永垂不落,结果却连老本儿也输光了。

……在月黑风高的春夜里,“大和”舰拖着它六万九千吨的庞大身躯,带着一般具有各种思想的人:民主思想的人、军国主义思想的人、忠君的人、爱国的人、爱好杀戮的人、喜欢和平的人、麻木的人、感伤的人、被军训搞得象机器似的人和性格鲜明的人,带着他们投入“菊水”特攻中。

“水上菊花”是楠木正成的纹章。楠木是一个杀身成仁的武士,“菊水”特攻就是要使所有的参加者都变成楠木正成。

清冈的思绪一再被各种命令声和轮机声打断,“大和”与整个舰队一起走着“Z”字反潜航路。美国潜艇猖獗得如入无人之境,它们数量多得象鄂霍茨克海的海豚。及川古志郎大将的反潜部队从未给它们以致命的打击,从开战到现在,日本海军竟然找不到对付敌人潜艇的好办法。日本在科学技术上落后了一大截。

忧郁的心情、沉闷的空气、紧张的训练、单调的轮机声和一而再、再而三的潜艇警报,把清冈正照少尉折磨得昏昏欲睡。他迷迷瞪瞪,听见有人在唱:

我们是同期的樱花,

开放在海军学院。

再灿烂的樱花,也还是很快就要凋败的呀……

11

该来的终究要来。

整个夜里,“大和”舰的无线电台接收到大量讯号。其中有冲绳岛守军司令牛岛满中将和参谋长长勇中将的电报。守军对海军用唯一的至宝战舰配合冲绳作战,深受感动。但对海军在毫无制空权的情况下投入冒险则感到震骇,海军是否丧失了理智?电报云:“感激万千,诚惶诚恐。但本岛附近无法确保制空权,鉴于此情,挺身攻击极难成功,请相机取消决死行动。”

美潜艇向关岛的潜艇司令部报告后,洛克伍德中将已转告尼米兹上将。尼米兹又通知了斯普鲁恩斯。斯普鲁恩斯采取了几种方案,一是将米切尔的58特混舰队置于九州和冲绳之间,阻击“大和”舰;二是让布兰迪海军少将的52特混群共二十二艘护航航空母舰做好战斗准备,所有军舰均采取严格灭火措施,鱼雷机一律搭载好鱼雷,战斗机也必须做好空中掩护;三是德约海军少将的54炮击舰队抽出六艘战列舰和七艘重巡洋舰编成海战部队,准备同“大和”舰一决高下。斯普鲁恩斯担心美国战列舰的406毫米炮和356毫米主炮敌不过“大和”的460毫米炮,下了死命令,必须奋力前往攻击。

美军对付“大和”舰所做的准备,远远超过英国人为对付“俾斯麦”号和“提尔匹茨”号所调动的兵力。斯普鲁恩斯决不会重犯哈尔西在莱特湾的错误,伊藤的实力也无法同栗田在“捷一号”作战中相比。任何战斗中双方的实力都由许多因素组成:兵力、火器、后勤、指挥官、士气、训练、突然袭击和偶然性……实力相近才能称作战斗,实力悬殊对于弱者一方只能叫做自杀--一个海上的切腹。

四月七日黎明,美军F6F恶妇式战斗机和卡塔利纳水上飞机不断光顾“大和”舰。第二舰队的官兵全部守在战位上,谁也不存任何幻想。

“大和”舰电台收到了一份密级较低的电报,电报员很快破译出来交给了伊藤:

“Will you take them or shall I?”

这是米切尔中将发给斯普鲁恩斯上将的。“是你干掉它还是让我来?”

“大和”舰的雷达立刻发现了美机大编队,情报中心收到了敌机中队长给他的航空母舰引导员的电报:

“I am at my RTA。”(我正在我的目标海域。”)

接着,又是一份英语明码:

“Sugar Baker Two Charly,Take the Big Boy。”(砂糖、面包师、两个查利,捉住了大小子。)

这是一份暗语,如果把前四个单词的首字母拼起来就变成了:SB2G(俯冲轰炸机)捉住了敌战列舰。

有贺舰长给出了敌机的方位、高度和距离,断然命令:“主炮一号炮塔,开火!”

用460毫米主炮射击飞机,算得上日本海军的一大发明。莱特湾海战中,“武藏”船舰长是日本海军著名的炮术专家,曾试用过这一招,在两万米的距离上用爆破弹把一中队美军B-24轰炸机几乎全部消灭。为了把各种口径的火炮统一指挥,日本海军使用了多种颜色的识别弹,有紫色、黄色、茶色和红色。

清冈正照接到命令,立刻扳动输弹机,一枚九一式穿甲弹装入了一百六十五吨的主炮炮身。“发射!”他下达命令。“大和”舰抖了一下,把两米长、一吨半重的炮弹射出去。一会儿,观测兵报出水柱的位置和距离,计算军官修正了弹道。清冈正照喊出口令:“三式对空弹,三发,准备……放!”

三枚巨弹呼啸着飞出炮口,穿过一千米的低云,在大气层中划了一个弯度很大的弧形弹道,在来袭的美机编队中爆炸开来,化成六千片细碎的弹片,散布到广大的空间。这种炮弹还是海军专门设计的新产品呢。

来袭的敌机不是笨重的四引擎B-24重轰炸机,而是灵活的“海盗”机、“考尔西亚”式俯冲轰炸机和复仇者式鱼雷机。它们轻轻一点,就让过了“大和”的射击弹幕,冷酷无情地向日本舰队逼近。“大和”的喇叭形防空弹幕分为三层:射程一万五千米的主炮弹幕;八千米的127毫米高射炮弹幕和三千五百米的25毫米机关炮弹幕。“大和”的乘组人员大部分都有三年以上的海战经历,特别是有马里亚纳海战和莱特湾海战经验,自信技术和训练程度在日本海军中堪称一流。数据员和方位员的熟练程度几乎到了脱口而出的地步,在海军进行的各种竞赛中一直名列前茅。莱特湾战役中,五十名观测兵在舰桥上用肉眼判断敌机,使 “大和”舰在二百枚失近弹(在船舷近处爆炸的炸弹。)中仅挨了三枚,而四十枚鱼雷全部都被躲过。

当一百五十挺25毫米机关炮纷纷开火的时候,美国飞机突然改变了战术。一贯实施最后攻击的复仇者式鱼雷机忽而散开,从各个高度和角度逼近“大和”舰,投下了第一批空投鱼雷。这批空投鱼雷可不是中途岛时代那种“打不响的烂货”,而是美国海军历时三年不断发展的MK-13改进型鱼雷。它的外形象个丑八怪,箱型的安定翼,钝平的雷头,毫不起眼。然而,它已经克服了美国空投鱼雷昭著的恶名,不再偏航,不再沉没,不再潜入不正确的深度甚至漂在海面上,试验中,它的命中率达到了百分之百。

“大和”舰的观测兵立刻报出了美国鱼雷的航速和航向。有贺舰长沉着地指挥“大和”号躲开了第一攻击波。战舰的闪避机动影响了防空炮火的发挥,美国俯冲轰炸机一扑而下,准确地投下了重磅炸弹。其中一枚落在三号后主炮炮塔上,使全舰受到了剧烈的展撼。一度25毫米机关炮炮地带人被炸飞到天上。另一枚重磅炸弹将后部射击指挥所和12号对空射击指挥雷达彻底摧毁。作为回敬,“大和”舰的高射炮把一架TBM鱼雷机打得粉碎。

清冈正照少尉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大和”舰已经停止了“Z”字形反潜机动,开足马力,全力以赴地对空作战。敌机是来自米切尔中将的58.1和58.3两个特混群,大约有二百架。天空中布满了飞机,似乎向哪个方向射击都会打中一架的,然而什么也没有打中。如同一只凶猛的欧洲野牛在与蜂群作战,尽管它如何咆哮,如何冲撞,也无法杀死一只胡蜂。

“鱼雷四枚,左舷,赶快躲避!”清冈听见观测兵尖细的喊声,在炮火连天的背景中,这声音在扩音器里依然清晰极了,还是文雅的京都腔。

清冈从瞭望孔中看去.四条位雷航迹象四条高速行进的金枪鱼,直逼“大和”舰左舷。“大和”狠狠地打了一个左满舵,只听“轰”地一声,清冈几乎被抛起来。他被摔倒在地上。心想,糟了!到底挨了一枚鱼雷。恐怕是在前部起锚机附近。

清冈正照爬起来,连痛处也顾不上摸,大声喊着:“三号对空弹,九枚,引信五O,准备--放!”他身边的一个军曹立即用引信板手调好了引信,一号炮塔又进行了一次齐射。清冈想看看弹着,往海上一望,只见“浜风”号驱逐舰上烈火熊熊,恐怕没有希望了。二水战的旗舰“矢矧”号轻巡洋舰也中了鱼雷,无法航行,还在用大炮猛烈地向飞机射击。美国鱼雷机进行了两次模拟投雷.都没有真投,也许是他们在调整鱼雷的定深装置。不一会儿,八架TBM机逼近了“大和”舰左舷,在二万米的高度上平掠过海面,其中一架被击中了,拖着烟尾扎入海中,其余七架毫不退缩,继续前进。其勇敢精神使人想起中途岛海战中的美国鱼雷机驾驶员。

“左舷发现七枚鱼雷,距离一千米,快躲避!”

那个尖细的京都口音又响起来。余音未落,连续二枚五百公斤重磅炸弹几乎同时爆炸了。炸弹影响了“大和”舰实施机动,不到一分钟,左舷就连续中了四枚鱼雷。清冈又被抛起来,跌在滚动的药包壳上,狠狠地摔痛了。

第一攻击波的敌机投完鱼雷和炸弹以后,一溜烟儿飞走了。

海面上出现了暂时的宁静。清冈听到有贺舰长征扩音器里喊:“后部仓库、舱室附近,火灾。应急抢救人员,立即投入抢险”。他钻出炮塔,看到“大和”后部冒出了很浓的黑烟,一座副炮炮塔连座被炸飞了。第六抢险班的人员正忙着往副炮弹药库里注水,防止爆炸。由于左舷的几个舱室严重浸水,庞大的“大和”舰开始横倾。有贺舰长命令往右舷的酒窖舱注水,清冈正照听到引信员小阪在嘟囔:“这回可别想再喝酒了。完啦,‘大和’舰的藏酒在联合舰队中数第一,早知道,昨天还不如多喝几瓶。”

正说着,炊事兵送来了午饭。虽然是普通的盖浇饭,然而所有的人都非常感动。饭一下肚,大家才感到饿,才感到自己还活着。也许这是活着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敌机攻击只持续了一刻钟,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炊事兵告诉大家,左舷后部的舱室被淹掉好几个。为了给副炮弹药库注水,好几个抢险队员都牺牲了。后甲板上到处是血,还有被炸断的手脚。大家正听着,空袭警报又响起来。

“敌机一百五十架大编队来袭。舰长、航海长、防空指挥所命令对空射击。”

大概是测距仪损坏了,没有给出敌机的方位高度和速度。也许,敌机从各个方向和各个高度同时来袭,不知如何报,就干脆不报了,各炮自己看着办吧。

为了观测敌机,清冈正照少尉又钻出炮塔。天仍然阴沉,敌机在云上,很难发现。据说“大和”舰用干扰机来干扰敌机的空中指挥,似乎没起什么作用。美国飞机也在撒长长的铝箔条,干扰“大和”舰的对空射击指挥雷达。其实,这台雷达相当脆弱,早已经被炸弹震坏。双方的电子战手段都没有发挥出效果来。

舰长和副舰长企图指挥全舰作为一个整体作战,然而舰内电话已经多处不通。有贺唤来传令兵塚本,对这个二十八岁的“老兵”说:“告诉抢险队员,我们了解本舰的情况,希望继续坚持一下。”塚本好不容易走到底舱传达了舰长的指令,一个声音从下面瓮声瓮气地回答:“告诉舰长,抢险队员是英雄好汉。”

主炮的一、二号炮塔射击着。大多数对空弹都调得很近就爆炸了。“大和”愤怒地回击着敌舰,既不甘心,又无能为力。敌人的俯冲轰炸机采用很大的下滑角度,直降到二百米的低空才投下炸弹,就象在表演惊险程度很高的杂技。“大和”舰上层的25毫米高射机关炮群十分活跃,打退了俯冲轰炸机的多次攻击。一枚半穿甲炸弹直接击中了注排水控制室,炸坏了全部调节阀门。本来可以通过注排水来控制“大和”舰的平衡,现在却无能为力了。清冈正照听到有贺舰长发出命令:

“本舰任务重大,必须发挥出全部力量进行抢救,死守到最后!”

一号炮塔中所有的人都脱光了上衣,不顾很浓的火药烟气,一股劲儿地开炮。当初在莱特湾大家就是这么干的。那时候打一炮顶一炮,全都打在敌人军舰上。现在却要用巨炮来打飞机,屈辱之中还有一般愤怒。“大和”又一次转了航向,它继续向冲绳岛前进。现在,它唯一的希望就是向敌舰开炮,那怕开一炮也好。

12

第三攻击波的美机撤走以后,“大和”舰上到处是浓烟烈火。通往高射炮和机关炮的电话已经断线。军舰的甲板被血弄得滑溜溜的,没有一处地方不堆着弹壳和血肉模糊的尸体。防空指挥所的士兵不得不撤上沙子,跌倒的水兵还没爬起来,就遭到敌机的扫射。凶恶的F4U海盗机俯冲下来,近得可以看清驾驶员的脸。战斗异常炽烈,谁也顾不上谁。水线下舱室中的应急队员们拼命同喷泉般的海水搏斗,直到自己被淹死。电气线路发生故障,水泵和舵机都无法启动,水兵们只好用手压泵和液压舵机来排水和操纵军舰。在布满五颜六色烟团的天空中和水柱如林的大海上,“大和”舰使出浑身解数同一百多架飞机搏斗,雨雾蒙蒙,炮弹穿梭,大海怒吼,天空雷鸣。“大和”喷射出大量的炮火,来对抗纠缠不休的飞机。它挨的炸弹和鱼雷越多,射击就越疯狂,似乎把更多的子弹和炮弹发射到天空中,就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似的。水兵们已经打昏了头,仿佛在梦境中作战。

炮塔里的炮烟越来越浓。抽风机的电源断了,烟排不出去,三四名炮手被熏倒。清冈正照让人把他们抬到甲板上醒一醒。他也背着一名昏迷的水兵钻出蒸笼般的炮塔。外面下着细雨,使他发热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他看见主桅上飘着“Z”字旗。不禁对有贺大佐的战斗精神感到钦佩。

军舰的横倾越来越严重。有贺大佐在扩音器中不断喊着:“赶快复员!赶快复员!”

大约挨了六七条鱼雷的左舷各舱室此刻已经灌满了海水。抽水机抽水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海水灌入的速度,唯一的办法是往右舷各舱室注水。然而右舷各舱里都是弹药、燃油和涡轮机组。

清冈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右轮机能是全舰最大的舱室,如果往右舷的轮机舱注水,大概可以注三千吨海水,“大和”舰也许会恢复平衡。但机舱里还有几百名水兵在干活呀!

几乎在他闪过念头的同时,他听到有贺大佐在喊,“右轮机舱注水!快,右轮机舱注水。否则战舰将无法作战。”

清冈的脑子轰地一声。置几百个水兵的生命于不顾,悍然连人带轮机舱全部淹掉,有贺舰长豪爽的外貌下有一颗冷酷的心。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有贺幸作的命令。

命令立刻被执行了。只有很少的人从积水的底舱中爬出来,所有的水密门都被封死,防止浸水扩延到其他舱室。死在战斗中是一回事,被自己人淹死又是一回事。如果轮机兵们的死亡能挽救“大和”舰的话,清冈正照默默地为他们祈祝冥福。

航速渐渐慢下来,右轮机完全停伡了。“大和”舰只剩下一半马力,但横倾仅仅停止了,并没有纠正过来。伊藤中将向联合舰队司令部发出电报,出于“大和”的电台已经不堪使用,由“初霜”号驱逐舰代发:

天一号作战部队战斗速报第一号

四月七日,同敌舰载轰炸机和舰载鱼雷机交接。“矢矧”中雷二枚,无法航行。“大和”号被鱼雷和航空炸弹命中。除驱逐舰“冬月”、“雪风”外其余战舰非沉即伤。

电报发完,伊藤整一中将认为:突入作战已经无法成立;目前尽可能抢救各舰的生存者;把自己的幕僚转移到“冬月”号驱逐舰上。至于他自己,则准备同“大和”共存亡了。

清冈正照满脑子都是轮机舱里水兵们被淹呼救的惨状。被敌人杀死就够倒霉了,还要为自己人做出牺牲。战争魔鬼再一次露出了它的獠牙。

“大和”舰的横倾已经达到了15度,主炮无法射击了。清冈拉住炮塔上的铁扶手,象一个木头人似的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一号炮塔出乎预料地又响了几声。由于严重的横倾,炮弹都打到天上去了。射击,就显示了自己的存在,打得上打不上倒无所谓。

第四攻击波的美机飞来了,引擎声沉重地擂击着海面。遍体鳞伤的“大和”舰还要做出生命的最后一搏。它的对空炮火依然那么猛烈,仿佛连续命中的炸弹和鱼雷对它毫无影响似的。美国飞机在空中撒着干扰雷达的铝箔条。然后鱼雷机和SB2C俯冲而下,投入攻击。丧失了一半航速的“大和”舰躲开了大部分鱼雷,但仍然中了四枚鱼雷。开始的两枚打在右舷、居然恢复了6度的横倾。等左舷激起了高大的水柱,“大和”又迅速地向左倒去,很快就倾斜到35度。

有贺舰长下达了命令:“全体乘员登甲板。”

这实际上已经是弃舰的信号了。

清冈正照向舰桥走去。倾斜的甲板使他行走困难。他看见有的水兵把自己绑在建筑物上,有的穿上了沉重的钢制防弹背心,准备自沉。一名军官戴着白手套,握着一把军刀,他的双腿已经被炸断了。所有活着的人,情不自禁地往右舷靠,“大和”舰水线下的暗红色船腹露出了海面。许多水兵痛哭流涕,一名军官却泰然自若地抽着烟。一个水兵竟然拿着饭盒拼命吃最后一餐饭。右舷的高射机关炮还在继续射击,仿佛要打光所有的子弹,而左舷的所有枪炮都因横倾严重而中止了射击。各个舱口都有水兵钻出来,其中不少人负了伤。但人数远远不是全部,相当大一部分人已经战死,或者被海水永远封死在船舱里了。

有贺大佐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全体人员离舰!”

人们迟疑不动。

军舰已经倾斜到60度。甲板上已经站不住人了,但仍然无人离舰。人们沉默着,似乎在等待一个庄严的时刻。有人唱起了“君之代”,于是大家都齐声唱起来,仿佛要用歌声来压倒美国飞机的引擎声。

清冈正照少尉在这一时刻想起了父母,看到了自己故乡的茅屋和街道。接着,舰上响起一片“万岁”声。

清冈一步一步挪到了“舰长训话处”下面。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要来这里。也许,他是从一个生物学者的角度去观察一个垂死者的表演,虽然,他自己也是要死的。

有贺出现在那块平台上。他戴着指挥用的白手套,一只手握住栏杆,另一只于提着一只沉重的罗盘仪。那是“大和”舰的罗盘。

塚本水手长拿着一件防弹钢背心,问有贺大佐要不要穿上,有贺淡然地笑笑,拒绝了。清冈正照以为有贺会说点儿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讲。

“大和”舰的倾斜达到了80多度,军旗已经触及波涛。突然,发生了一连串猛烈的爆炸,清冈正照一下子被地了出去。一块灼热的钢片戮进他的肺部,剧痛使他几乎失去知觉,身子仿佛被锯开似地痛彻五脏六脏,他猜可能是自己的肋骨断了。

……他终于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漂满重油的海面上。他向四周看去,威武的“大和”舰已经消失了。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列舰,它的灭亡悲则悲矣,却非常不值。苦难总算结束,清冈正照在痛苦中感到一阵轻松,他总算获得了解脱。如果说整个日本此刻就象“大和”舰在进行它的悲剧性航行和作战,那么,大和民族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这种解脱呢?

清冈正照没有穿防弹背心。盐水浸蚀伤口,使他几乎麻木了。他用单臂划水,游向“冬月”号驱逐舰。每游一下,如行刀山。布满重油的海面很平静,但粘乎乎的油膜妨碍了游泳。美国飞机一再俯冲下来,向落水者扫射,激起清冈极大的愤怒。战争固然容不得人情,但海军从历史上看还是讲骑士精神的。射杀毫无防御能力的落水者,说明美军一直在执行一项残忍的报复政策。联想到B-29轰炸机不分青红皂白地烧毁日本都市中的居民区,“大和”舰沉没的时候美机的疯狂杀戮也就不足为奇了。日本民族还要熬过多少深重的灾难?还要付出多少牺牲?他快游不动了……

神哪!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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